花漾翻了身,在他無法覷見的昏黃燈下蜷縮著身子,水濕的眼落在他身上,明知道他瞧不見她的無聲冀求,也不想讓他听出太多的情緒,屏著喉間的哽咽,佯裝鎮定︰
「我只說這一次……你以後別再問了……」
簡品惇說不震驚也難,她不過是個孩子,就用著令人覺得不可思議的平靜陳述那段讓他听了都怒火中燒的家世背景,另一方面更記起自己曾無心說出來的傷人話語——
會讓父母對你這麼死心,你自己要負大半責任。
那是大人所犯下的錯,不該由孩子全權背負,是失敗的教育教出了失敗的父母,再由父母將他們的失敗加諸在孩子身上。
而他,對一個孩子說了最殘忍的話。
病房左手邊的長椅間,傳來了她的鼾呼,或許是因為睡前悶哭了十分鐘,使得她的輕鼾中夾帶著濃濃的鼻音,她繃緊神經入睡,也在完全睡熟時掩蓋不了真性情。
她睡得很熟,也算安穩,不像他,反倒被她那席話給弄得失眠整夜。
「這麼晚了,還不休息?」巡房護士按例到每問病房巡查,巡到了簡品惇的病房時也沒注意到床上的他是醒是睡,因為紗布底下的眼楮是睜足閉也無從研究。直到她轉身欲走之際,听到了出自簡品惇喉間深沉的輕嘆才停下腳步詢問。
這名巡房護士正是簡品惇入院時替他緊急包扎的白衣天使。
「傷口痛到睡不著嗎?需不需要止痛藥?」護士愛心的本性驅使,讓白衣天使回到病床邊,關心病患的傷勢。
簡品惇太專注於自己的思忖之中,完全沒發現到房里出現了第三者,不過隨即他也從短短兩句對白中知道了第三者的身分。
「我只是在想事情,和傷口無關。」他也沒心思管傷口疼不疼。「護士小姐,麻煩你替我看一下睡在我左手邊長椅上的小姐——」他沒辦法看到她的情況,整夜腦子里只浮現一張哭得慘兮兮的睡顏,加上她隱隱約約的吸鼻聲,更加重了他的煩憂。
「噢,她怎麼了?身體不舒服嗎?」白衣天使繞到床的另一邊,藉著暗黃的床頭小燈,撥開花漾微覆在臉上的薄毯及發絲,輕聲驚呼︰「怎麼哭成這副模樣?」趕緊探探花漾的額際,本以為她病的嚴重,但沒探著什麼異常高燙熱度,白衣天使蹙擰的細眉才緩緩松懈。
「她哭得很慘嗎?!」簡品惇問的心急,連他自己都不敢置信那焦急,是出自他的口。
「你欺負人家噢?哭的滿臉都是眼淚……還有兩管鼻涕。咦?是那個小太妹嘛!小太妹沒化妝竟然這麼漂亮,真弄不懂她為什麼平常要化濃妝,把自己搞成畢卡索的藝術畫有啥樂趣?」化妝是為了後天補救,對於這種天生麗質的臉蛋來說,只有抹煞美貌的份。
簡品惇沒心情听後頭那一串化不化妝雲雲的話,只在意前頭那兩句「哭的滿瞼都是眼淚,還有兩管鼻涕」,和他整晚腦中勾勒出來的畫面一模一樣——
「果然……」他自厭地沉吟。
「小兩口吵架了?」白衣天使替花漾蓋妥了薄毯子,「讓女人哭泣的男人最要不得了,什麼事情睜只眼閉只眼,要吵也吵不起來,就算吵起來,男人也得懂得吃點虧,嘴里輸了女人一籌,心里卻贏來女人的加分,怎麼算不是都很劃得來嗎?」把人惹哭,自己也不好受,做什麼干這種吃力不討好的事咧?
「不是吵架,只是我出口傷人。」
「出口傷人,這種事我常做耶……」白衣天使每回犯下錯,八成都和「出口傷人」這四字有關,所以一听到簡品惇這麼說,她實在是心有戚戚焉。「這就比較麻煩了,有時我們都是無心,可是無心都能說的這麼傷人,要是有心還得了,逞一時口舌之快,卻讓對方和自己都心里不快,這就是多說多錯,少說少錯的真意吧。」
「話說了出口,要後悔也來不及。」
「後悔也沒什麼用,事後補償羅。」她都是用這招來補救。無心的傷害比起有心的傷害有個最大的不同,前者會有反省之心,後者則是惡意居多,不認為自己的惡語踐踏了別人的心。
事後補償嗎?
他不曾因為言辭傷人而向人道歉或補償,因為他的世界里唇槍舌戰是天經地義,他嘴賤,別人也不遑多讓,兩方都擁有穿山甲似的硬殼,百毒不侵慣了,也養成了他將所有人皆一視同仁的心態,忽略了是否也有這麼脆弱如花的孩子,敏感而易折。
一想到她被他弄哭的模樣,他真的很難得的感到深深的內疚。
懊從何下手補償呢……
這個問題,又將簡品惇剩余的睡眠時間給佔據光了。
清晨,浴間里傳來洗臉的水聲,花漾今天起得很早。料理完自己,花漾擰了條毛巾出來替他擦臉,並沒有其他異常的反應,好像昨夜哭到睡著的人不是她一樣,只是簡品惇沒辦法看到她浮腫的眼眶。
她小心翼翼地避開紗布,溫熱的毛巾滑過他的肌膚,力道拿捏得非常仔細。
「你今天要上幾堂課?」
「呀?」忙碌的小手停了停。她的課表幾乎不是六堂就是八堂,不像大學生那麼自由,不過她不明白他為何有此一問,決定先探探他的語意再來決定今天要蹺幾堂課。「為什麼問?」
「如果你課少,我可以等你回來再一塊吃晚餐。」
簡品惇雖然還在想著該如何補償她,不過記得昨天一塊吃飯時,她的心情一直處於亢奮,想想朝這方面努力應該是對的。
「我今天只上半天。」花漾當下立刻決定把下午四堂課全蹺掉。「我可以回來陪你吃午餐外加一頓晚餐!」
「真的只有四堂課?」
「真的真的!不蓋你!」反正他看不到,所以花漾嘴里說著不蓋他,螓首卻是搖得比誰都猛。
「嗯。」不可以懷疑孩子的保證,他信她了。
萬歲!「我再買蛋糕回來給你吃!」
「不用破費——」光這幾天,她就花了不少錢吧。
「不破費不破費,不然不吃蛋糕也沒關系,我還可以去買其他食物。」
簡品惇當然知道她所謂的「其他食物」種類絕對超過二十種,到時她定是頂著大太陽,在眾家小吃攤間奔波狂買……他知道她一定會這麼勤勞的。「不,我只想吃蛋糕,其他的東西都不想。」這樣說,應該能讓她輕松一點了吧。
「好!就吃蛋糕!」花漾好樂,他親口提出要等她一塊回來吃飯,而不是她昨天自己厚顏無恥地要求噢,這讓花漾更是覺得欣喜。
抱著極好的心情上學校,不理會導師教訓她昨天七、八堂課蹺掉的責備,她都是咧著憨笑回應,心情一好,就覺得全世界的惡言也像沾了蜜,影響不了她。
第三堂下課,隔壁班的大雄模到花漾教室窗邊,朝正在筆記本上努力涂涂寫寫的花漾吹了兩、三聲響亮口哨,喚來她的注意。
「小漾,今晚大家要去HAPPY,你行不行?」
「沒空。」藍莓蛋糕也不錯,黑森林蛋糕是一定要的,還有提拉米蘇也列入考慮……她正在列今天中午的采購單。
「HAPPY耶!你不是最愛跟大家一塊出來玩嗎?!」沒料到花漾會拒絕,大雄顯得有些錯愕,當然有著更多的不高興。
「我今晚也會過得很HAPPY,不用跟你們去了啦,下次、下次。」為了慶祝她的快樂,再買一個草莓蛋糕好了,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