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實上,剛剛電話沒響吧。」
在三人吃完一頓晚餐後,簡品蘊與花漾在廁所洗手台前洗葡萄時,簡品蘊問的很直接。
花漾則是回了她一個賊笑。「你以為我真的姓『花』嗎?偷偷生口訴你,事實上我前頭還冠了一個姓。」瀝乾洗葡萄的水,她又開開心心地出去喂養簡品惇,讓他享受有人剝葡萄皮的帝王級服務。
簡品蘊在廁所里想了好半晌,才明白花漾那句話的意思。
「耍」花樣,是吧!哈哈。
第五章
花漾是一個很難讓人討厭的女孩子。簡品蘊如此說道,在花漾還沒踏進病房的前五分鐘,她在簡品惇的病床旁說的很堅定。
簡品惇當然也知道花漾不是個讓人討厭的女孩,只是在某些時候,她小孩子氣的讓他覺得溝通上有困難,或許是她太年輕,也或許是他太老,每回說不到幾句話,都會讓他產生老師在教訓學生的錯覺。誰說和年輕人相處久了,心智也會跟著變年輕?歪理!相比之下,他只會更覺得自己超過了她那種天真無慮的年齡更遠,老了……
病房里的浴問傳來淋浴的嘩啦水聲及輕快的哼曲聲,屬於花漾的破鑼嗓混著滴滴答答的蓮蓬頭落水聲,自成一曲嚴重走調的新歌,她的愉悅,實在讓人無法與現在身處的地方——醫院,慣有的肅靜氣氛劃上等號。
門鎖喀噠一響,花漾頂著一頭濕短發出來,瞧見簡品惇靜靜端坐床楊上,她踩著輕快的腳步,坐在他床邊,一邊擦頭發一邊問︰「在想什麼?」
簡品惇抬頭。
「想你一個女孩子將近兩天沒回家,你家人竟然都不擔心。」整晚他的思緒一直在她身上打繞,一個年輕叛逆又身價千萬的未成年少女,出手闊綽先不談,聚眾結伴地狂歡鬧事整夜,身為她監護人的雙親竟表現得不聞不問?!未免有違常理。
「喔。」花漾的聲音因為低垂著腦袋,以及包覆在大毛巾底下而顯得悶悶的,本打算用一字單音蒙混過去,可是簡品惇沒準備輕易放她過關,他不開口轉移話題,要嘛,請她自己乖乖識相開口,要嘛,兩人就這麼相視無言下去。
「我在學校時有打電話回去說明原委,他們吩咐我要好好照顧你。」靜了足足一分鐘,花漾才懶懶解釋道。
「撒謊。」
「什麼?」她一愣。
「我說你撒謊。」
「我、我哪有……」
「口氣游移、閃閃躲躲、避重就輕,構成了說謊要素。」簡晶惇耳朵靈光全拜之前在法庭養出一身听口氣辨真假的好本領,「如果你和他們說好了,是否他們也該到醫院表示一下關心,有道理讓女兒獨自一人在醫院過夜嗎?」
「他們……他們說我可以全權負責呀!他們……他們信任我!」口氣游栘、閃閃躲躲、避重就輕,現在再加上一項支支吾吾。
簡品惇壓根沒信過她的說辭,一個深夜飆車為樂、以蹺課為學習目標的毛孩子,能有什麼資格讓家人給予完全信任?
「我很少捅樓子,所以我爸媽對我很放心。」像是看出了簡品惇的不信任,花漾快快補上這句。
「這不是捅不捅樓子的問題,而是責任問題。」
「我的責任感很重的!」不然他以為她做什麼要連夜照顧他呀?一方面當然是因為害他受傷而良心不安,另一方面……她承認自己有私心,但這個私心又不傷天書理又不胡作非為,讓她偶爾幻想一下又怎樣?
簡品惇又沒說她責任感不重,事實上她做的事情已經夠多,他也不打算仗著受害人的優勢還要向她索賠,畢竟是他自己沖出去擋下那把扁鑽,若真要說誰對誰錯,也只錯在那可恨的「正義感」三個宇,以及星座書上大凶的詛咒。
要她找父母來醫院,原先只是要他們好好管教女兒,別讓女孩子三更半夜還跟著一大群男孩子在山區里瘋狂飆車,不僅對小孩子的身體健康不好,也直接影響孩子隔日上課的精神。
說不上來自己為什麼有如此強烈的念頭想讓她走向正途,可能是覺得青春應當揮霍在值得的地方,像她這樣浪費生命、浪費時間,不僅對她未來沒有幫助,更可能斷送掉她的太好前途。
「我是說你父母的責任問題。不管你樓子捅多捅少,在法律上,未成年子女的行為,父母得連帶負責。我在猜,你沒跟父母提半個字,打算自己悄悄將這事給隱瞞過去,想來個神不知鬼不覺,沒錯吧。」簡品惇猜測她父母不出面不露臉,壓根就是因為不知道女兒在外頭做了些什麼事。
花漾搓弄濕發的動作停頓了下來,也證明了簡品惇的猜測至少有了八分準確。
「還是你怕挨罵?」這個可能性應該也有幾分,他也是可以體諒的。
花漾擱下拭發大毛巾,開始在地板上的塑膠袋里拿出新買的薄毯,抖開,再拿出小枕頭,放在長椅上拍一拍。
爬上了長椅,她躺平身子,長椅的長度正巧容納她這種嬌小身形。
「你說的都對,我沒說,一個字也沒說。」蓋上薄毯後,花漾半側著身子的聲音才繼續傳來。簡品惇听得出來,她正背對著他,「說和不說,情況都一樣,所以我不浪費他們的時間。」
「什麼叫說和不說都一樣?」
「說了,我一樣睡在這里陪你;不說,我一樣睡在這里陪你,有差別嗎?他們根本就不管我,不在乎我是不是有按時上床睡覺、不在乎我是不是認真讀書、不在乎我……做任何事。」花漾的語調太過平淡,有著已強迫自己接受的麻木。
「他們一個在東;一個在西,各有各的新愛人、新家人,現在所差的,只是一張離婚協議書,遲遲不離婚,是因為財產上的問題談不攏,誰也不甘心先簽字,就這麼死拖賴活著,反正婚沒離,兩人還是有兩人的默契,誰也不干涉誰的新生活,該分的、能分的,他們兩人都分得很清楚,現在只剩下一點麻煩事,有幾項是兩人都要爭,誰也不放;有幾項,是兩人都不要的,誰都想撇清……」語末,她竟還能扯出笑聲,嘲笑著自己現在的處境,「我,就是那個兩人都不想要的麻煩事。」
每回看到電視上演出那種父母問著孩子「你要跟爸爸,還是要跟媽媽?」的劇情時,她總是哭得不能自己,她的父母問她的總是「你不要跟爸爸(媽媽),跟媽媽(爸爸)好不好?」同床異夢的夫妻,在那一刻卻口徑一致,誰也不想將她這個拖油瓶攬在身上,互相推托著燙手山芋。
最後,一方趁夜先收拾行李,與親蜜愛人另築愛巢,另一方也不甘示弱,隔天清晨也收妥值錢家當,丟下一句「他什麼都可以不管了,我又為什麼要收爛攤子」,也跟著情夫共效于飛,他們什麼都記得帶走——
獨獨忘了她。
這幾年來,她曾分別去過父母兩方的住處,無法從兩人臉上看到對她的歉意和補償,而那兩處大宅,沒有她要的溫暖,更有著好幾名不屬於她的「家人」存在,那是他們的丈夫、妻子,甚至是孩子。
那里沒有她的容身之處。
「他們給了我一筆錢,要我沒事別去打擾他們的生活,所以像飆車蹺課這種小事,他們不會管的。」輕輕淡淡的聲音用著第三者般的態度娓娓訴說著自己的故事。
有人說,傷痛只要能開口說出來,就表示它的痊愈,但是有一種傷痛,是每說一次就割心一回,即便口氣再冷靜、模樣再無謂,都阻止不了那把無形的刀,在心窩口劃下一刀一刀的疼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