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玉,妳也是。」
「姑娘,這人他、他他……他非禮妳!」她人矮腿短,小身子扭個沒停,落在阿奇手中像被吊起來準備放血取膽的滑溜小蛇,只差沒嘶嘶吐出分岔的蛇信。
阿奇沒有為自己辯駁。
在確定試圖攻擊他的「小人」起不了多大用途後,他平舉的鐵臂緩緩放下,五指一弛,任那無三兩肉的小東西溜到他斜後方,擋在朱拂曉身前。
他听到姑娘家輕嘆——
「不是他。是我起的頭。總得找個誰先下手為強,我才痛快。」
「姑娘要誰不容易得很?做啥偏選他這個……這個楞頭金剛?」元玉氣鼓鼓的。
「我快活。」朱拂曉曲起指,以指節戳了下小丫鬟的圓頰。
眸光悄悄覷著男人,朱拂曉眨睫一笑,心想,阿奇真被嚇著了,半句話不吭,僅垂手動也不動地佇立著。
他側臉的線條有些朦朧,淡斂的雙目掩去意緒,但她仍記得他雙唇的軟度,記得他口中的觸感和純男性的氣味。她想,倘若他懂得響應,他的吻必然相當足勁,能教人無窮回味。
阿奇……阿奇……嘻,這個傻哥哥,看他都三十好幾,難不成從沒被誰親過嗎?她喜歡他的不知所措,喜歡他害羞,見個高大強壯的男人羞得不敢抬起面龐、不敢與她四目相交,這滋味真奇。
「阿奇。」
身旁的丫鬟仍不滿地嘟嘟囔囔,賴在台階上的另一個依舊要哭不敢縱聲,朱拂曉的心情沒被兩只小的搞砸,猶然歡愉。
「阿奇……」她再次輕喚,阿奇終于有所動靜,掉頭瞥向她,深瞳如謎。
對視之間,她被他迷惑的表情逗笑。
把一個無辜的老實男人害成這副德行,她半點罪惡感也無,或者……唔……是有一丁點兒的憐惜吧,憐他遇上她,怕要不得安寧個好幾日了。
玉容發亮,她沖著他嫣然笑開。
「阿奇,咱們明晚見,我跟你割夜草去。」
「明晚?什麼明晚?姑娘,喔,不行的——」元玉一听大驚失色,揮舞兩手,哪知朱拂曉羅裙一蕩,舉步就走。
「姑娘,等等,別走丟了!潤玉妳還賴在地上等茶喝啊?快跟上呀!」
「嗚……人家腿軟嘛……」
「沒用!」翻白眼兼跺腳。
「嗚……」
無暇多說,元玉趕著追上自家姑娘。她先是氣急敗壞、雜念個不停,跟著像吃了大力金剛丸似的,一臂拉起癱軟無力的潤玉,把潤玉拖走之前,還不忘惡狠狠地回瞪從頭到尾不發一語的男人一眼。
「嚇!」回眸怒瞪的一剎那,她猛地倒抽寒氣,麻涼竄上背脊。
現、現「原形」了!
這個叫「阿奇」的男人如果……如果打一開始就用那種眼神看人,被他捏在手里時,她八成……應該……絕對是……不敢沖著他亂踢、亂揮、亂叫罵!
危險危險!不妙不妙!這男人好古怪,邪乎得很,她不喜歡他!
老天,姑娘這回究竟惹了誰?
顫顫顫,小下巴突然顫個沒完,元玉用力咬住兩排小白牙,僵硬地撇開頭,扯著抽泣抽個沒完的潤玉踉蹌跑開。
人走光,馬廄猶原浸潤在偏冷色的清輝里。
高大身影終于有所動靜。
阿奇淡淡收回視線,彎身拾起腳邊一條沾了血的綢巾,指月復摩挲綢巾時,他一手下意識模向頸後傷處,五官沈靜隱晦。
他把綢巾湊近鼻間嗅了嗅,在拭過唇上殘存的女性芬芳後,將巾子收進懷中。
當夜,回到「長藥莊」的西側菊院,兩名貼身丫鬟伺候主子上榻歇息,一張小嘴叨叨念念,另一張則抽抽噎噎,從頭至尾沒停歇。
「姑娘,您明晚不能去見那個……那個阿奇!他不懷好意,存心挖坑要您往下跳,肯定是這樣,您別再見他!元玉明天就請護送咱們來此的四位女師傅一塊兒住進菊院,姑娘出門在外,身邊沒個懂武識路的人相伴,實在不成。」略頓,嗓音尖銳。「潤玉,別把鼻涕黏在姑娘的水衫上!」
「嗚……人家又沒有……」用力吸鼻子,百般無辜。
「就是知妳沒有,所以事前提點,等真有了才說,還點個啥用?」話音又頓,叨念的對象再度轉回來。「姑娘,您老大不小,現下才思春算是晚上許多,金嬤嬤這兩年就盼您替自個兒找個如意相好的,如果您沒這意願,要一輩子當清倌,‘綺羅園’里也沒誰敢使強相逼,反正金嬤嬤跟您之間,啥兒契約也沒打……但您若有這興頭,那就該轟轟烈烈、熱熱鬧鬧辦一場‘奪花大會’,來個萬中選一,也才配得上姑娘江北花魁的名氣,至于那個阿奇……他真想一親芳澤,也得乖乖按規矩來呀,您說是不?」
「是……」潤玉眸中含淚,自個兒替主子答話。
真是的。這兩個小丫鬟愈來愈會鬧。
朱拂曉半句話不答,唇弧似有若無,由著兩丫鬟幫她卸妝、順發、換衫。
夜已深沈,一屋幽靜,銅鏡在燭火中泛光,她素淨的臉蛋瞧起來較實際的二十四歲小上許多,映在鏡中,經霜的眉眸淡淡,更顯荏弱。
元玉和潤玉是她從金嬤嬤手中買下的一雙小姊妹,跟了她六年,既是她的丫鬟,自然可以不當「綺羅園」里的姑娘,亦無須辛苦學習金嬤嬤安排的各項技藝,更不用進「憐香閣」練身段、練玉女功,在「綺羅園」里,小姊妹倆只需听她的話辦事,她們屬于她。
她喜歡有東西專屬于自己。
她喜歡有誰專屬于她。
唉,只是她這個主子太過縱容,養得底下人無法無天,竟敢管到她頭上。
元玉愛叨念,有時念得她耳朵都快出油;潤玉愛哭,常被她這個主子要挾,嚇得欲哭不敢哭。她們真煩人,但好可愛,她就愛小姊妹倆替她焦急,惹得她們倆蹦蹦跳,在她身旁吵吵鬧鬧,那才有趣。
她喜歡可愛的人。
所以,她喜歡阿奇,憨厚老實,讓她心癢心憐。
對著銅鏡,她模到余留在眼角的潤意,這一晚她笑得雙眸潮濕呢。
阿奇……阿奇……她和他相約夜游,要去看河邊青草間的點點流螢。
她滿心期待,希望那一個夜晚快快到來,她要去馬廄找他。
「長藥莊」好大,東西相通,南北相貫,回廊外還有回廊,院落外更有院落,她以為會再次迷路,兜兜轉轉間卻神奇地尋到通往馬廄的方向。
阿奇不在那里。
她找不到他。
相約的那一夜,守著馬廄的是一位六十多歲的老漢,對方露出近似迷惑的古怪神色,告訴她,從未听過阿奇這個人。
怎麼會呢?
「姑娘,您喝太多了!」
元玉的驚呼在耳畔爆開,她略顛的身子隨即感覺到支撐。
喉中盡是酒氣,肚月復滾燙翻攪,朱拂曉眨睫輕笑,指中尚勾著一只小酒壺的壺耳。
「不是叮囑過妳,就算真喝多了、喝醉了,也不能嚷嚷得這麼大聲,泄了底氣又自曝其短,可不好再跟對方周旋。」再有,她沒醉,僅是有些醺醺然。
元玉沒好氣地一嘆。「姑娘何妨睜大眸子瞧瞧,這堂上還有清醒的人嗎?咱喊得再響,泄您底氣,也沒誰再有本事同您較勁。」
今日是當地的「藥王廟」大慶,「長藥莊」上上下下忙作一團,除按古禮祭酒拜廟,一整日,前來拜會的各地藥材交易商更是川流不息。
到了晚上,莊外熱鬧至極,集市不歇,此起彼落的鞭炮聲響徹雲霄,而莊內好戲開鑼,主人家今年當真好大手筆,在藥莊堂上設宴慰勞自家手下,除請來幾團功夫了得的江湖賣藝人當堂表演,正所謂好酒沈甕底,更有江北花魁娘子的琴藝和歌藝壓軸演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