鄂奇峰暗暗咬牙,甩開她當時受這傷時的場面,那段回想總讓他胸中繃到難以呼息。
「……你、你為什麼帶我走?」朱拂曉幽幽喃問。想避開他的指,但前額尚隱隱作痛,後腦勺灌進水銀似的沈甸甸,斗酒的余勁猶存,腦袋瓜稍微動作大些,暈眩隨即襲來。她難受地皺起細眉。
「妳喝得爛醉。」見她終于曉得問出疑問,鄂奇峰心中一喜,表情仍沈。
「什麼……」
「全身起酒疹。」
「嗯?」
「所以不能讓妳繼續待在那里。」語氣嚴肅。
一怔。「……你要帶我去哪兒?」
「只要離開‘綺羅園’,去哪里都成。」
朱拂曉傻望著他,彷佛听不懂他的話。
她覺得自己八成還醉不醒,他的聲音全都入耳,每個字都懂,但合起來卻讓她想不通。
暫時沒法子想,好一會兒,她低問︰「元玉和潤玉呢?我……我要找她們……」
「只有我跟妳,沒有她們。」他輕扣下她不斷揉眼的手。
「我要她們。」
「不行。」簡單兩個字。
「我要回‘綺羅園’。」
「不行。」完全沒得商量。
她小嘴微張,雙眼覆著霧似的,反應確實慢上好幾著,與以往的牙尖嘴利相差十萬八千里,雖能言語對話,離真正清醒尚有一段。
不行……不行……這個男人憑什麼管她?
「綺羅園」她從小待到大,她習慣那里的一切,如今離開,能去哪里?能過什麼樣的生活?能和誰在一起?和……和他嗎?和他一起過活嗎?可是,他有他的路要走,還來管她干什麼?
「我跟你又不熟……」鼻頭莫名泛酸。
「妳說什麼?」他肯定听錯。
「我要回去……我跟你不熟。」試著甩開他的箝握,但沒能成功。
這女人!
她還真敢講!
鄂奇峰額角突突驟鼓,鼻翼歙張,被火光分割出明暗的臉有些猙獰,他瞇眼,再瞇眼,突然不怒反笑地勾起嘴角,慢吞吞道︰「我們怎是不熟?妳還跟我求過親,不記得嗎?」
呼息陡頓。「……我沒有。」
他笑著頷首,十二萬分故意地曲解其意。「妳沒有不記得,那很好。見過寒春緒的那一晚,我問妳為何不找個好人家嫁了,妳說,不如要我娶妳。妳要我娶妳,妳那晚跟我求親,我一直記得。」
阿奇……要不,你來娶我好了……
我就嫁阿奇,跟阿奇騎白雪駒浪跡天涯去……
朱拂曉感覺肚月復彷佛挨了一記,忍不住瑟縮,思緒如漩渦,轉啊轉的,她不想記起的東西偏偏都給轉出來,她想反駁他的聰明話,卻沒能攫住一句。
他不是阿奇,阿奇不會這樣耍無賴……
「你、你……」吸不到氣,頭暈腦脹,她閉閉眼,喘息。「我要回去……」
「不行。」
「元玉……潤玉……」
「妳回‘綺羅園’也見不到她們了。況且,我不可能送妳回去。」語氣又硬。
「不用你,我、我自己回去。」鼻音變濃。
他輕蔑冷哼。「妳認得路嗎?」
真被戳到死穴!這一記來得絕狠啊!
朱拂曉張嘴欲反駁,擠不出聲,臉蛋脹紅。
她確實是個路痴,少了貼心丫鬟幫襯,她出門在外真會走失,連「綺羅園」也是花上好些時候,她才記清園子里那些回廊和交錯縱橫的石徑。
雖是不爭的事實,但此時被挑明出來,強烈的無助感如潮打來,打得她真想一直醉下去,內心無比沮喪。
「你……我、我……」眼酸、鼻酸、心酸,酸得熱氣直冒,喉頭發堵。她要說什麼?她能說什麼?「嗚哇——」被氣得大哭。
突然,她被拉進一個寬闊胸懷,男人結實而緊密地擁住她,一臂環鎖她的腰,另一手輕按她後腦勺。
「不要你……放開我……嗚嗚……」她不顧頭疼地掙扎著,掄拳搥他的肩背,打任何能打得到他的地方,還咬了他好幾口,可惜他皮肉太厚,沒真正傷到他,反倒是自己氣力用盡,眼一花,又癱軟在他懷里。
「拂曉?」他緊張地扳起她的臉。
「無賴……嗚……可惡……土匪……欺負人……無賴……」白著臉,閉著眸,沒力氣揍人,嘴還要罵。
鄂奇峰不禁嘆氣,心軟心痛,摟著她,輕輕吻她淚濕的臉。
朱拂曉認不出方向,但天氣似乎愈來愈冷,還瞧見葉兒轉黃的白楊樹林,心下推估,男人該是帶著她往北方走。
白雪駒一匹馱著他們,另一匹馬背上則馱負所有用來流浪、居無定所的家當。
真是居無定所啊!
自她神智當真清醒後,又過十余天,這些天,鄂奇峰帶她過著像逐水草而居的生活,原是沿著黃土道北上,後來尋到溪流,二人二馬沿溪而行,若入城,就在城中客棧留宿,隔天再走,但多半時候都是野宿,以天為蓋、地為廬。
在郊外過夜時,他會尋到最合適的背風處野地,然後釘木樁搭起帳子,會收集枯枝木柴生起溫暖火堆,會捉魚、捉溪蝦或獵野味祭五髒廟。
這時節柿子、梨子和棗子大豐收,他會向農民買上一些,每種鮮果都各買一些,裝成一簍子掛在馬背上,讓她邊騎馬邊吃,有時還會請農家大嬸蒸好一籃子甘栗,當作她的零嘴兒。
剛開始,她同他鬧脾氣,賭氣不吃,即便餓得肚子咕咕叫,餓得反胃,她就是不去拿取那些食物,心想著,餓死算了,餓死事小,失節事大,盡管她本就沒什麼節操可言,說來說去其實就為賭一口氣。
然後某天夜里,她蜷在帳子里哭,越想越覺心酸,覺得自己好可憐,他鑽進帳內,從背後摟住她,不容她抗拒地摟緊她。
他的唇溫柔地吻著她的腮畔,氣息烘暖著她,她瑟瑟發顫,他手勁堅定。
他在她耳邊苦惱地低喃——
「妳就是要折磨我,存心要我難受嗎?」
不知因何,她淚流得更嚴重,無法抑止。
她覺得自己很壞、很可悲,就是要別人為她難受,要別人在意她、心疼她,即便賠上一條命,也覺痛快淋灕。
那一夜,在他懷里,她哭著哭著睡著了,最後卻又因肚餓而醒來。
男人為她取來一碗溫羊女乃,她沒再推拒,捧著碗乖馴地喝個精光,也沒問他打哪兒弄來這一碗新鮮羊女乃。
後來他弄來的食物,她全都吃了,竟發現自己真喜歡那些小零嘴兒,如果有買到腌漬過的蜜棗和香梨,她更是開心,而每戶農家腌漬手法不同,會有不同滋味,更讓她常懷期待。
過了這些天,她不得不承認,他真的很強。
兩匹馬,一點點微不足道的家當,他可以帶著她流浪,而且她並不覺苦,所有大大小小的事他全能打點妥當,甚至每夜都有辦法變出熱水,讓她能清洗身子,其中三夜他們還是在溫泉旁扎營。
越往北方走,越進入他的地盤,哪里冒出清泉、哪里有洞穴、哪里有農家聚落,一草一木他都再熟悉不過。
這一天,風漸寒,日陽卻露臉了,金黃光澤染得白樺黃葉片片發亮,他們行在林道上,馬蹄聲頗有節律地格答作響。
「牠們倆不覺委屈嗎?」
「嗯?」
「若我是牠們,一定委屈得想哭。」幽嘆。
「誰委屈了?」鄂奇峰挑挑濃眉,內心微喜,因懷中女子肯主動說話。
「你的白雪駒。」朱拂曉靠著他的胸,咬著甜柿餅,靜道︰「騎白雪駒似乎就該縱蹄狂奔,逐風追日,但現下一匹拖著行將就木的慢步伐,另一匹更慘,被拿來當馱獸。」
鄂奇峰聞言一陣低笑,冒出胡髭的方顎下意識蹭了蹭她的發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