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我們漕幫很窮的。」
窮?!這句話說得一干記簿都要掐斷手中的筆了,光是他們今天謄下的單據,一人身上沒有萬兩也有千兩船資,哪里窮了?
相較其他人的激動,沈清留意的反而不是這個,陸長興如此大方地議論首輔,感覺像是故意說給誰听一樣。
「幫主,請慎言。」駱雨沈聲提醒。
「怕什麼?這件事傳出去,削的是首輔的面子,況且這些人都捏在我手里,回頭有消息傳出去,才幾個人,我會處理不了嗎?我記得漕河挖得夠深才是。」陸長興陰惻惻地笑了,眾人頭埋得更低,嘴巴也抿的更緊了。
他果然是故意的。沈清邊抄寫邊忖度,不管首輔大人是不是真的要查清冊,用這樣的方式暗示記簿們心思放干淨點,看來是有心找理由整頓漕幫人手。
「這麼多,幫主一個人如何看得完?更別說您明日還要動身回京,與九卿商討後半年的稅收情形。」比起南分總舵主的身分,駱雨更習慣隨侍在陸長興身邊,自然沒有錯過幫主的目光,一直落在沈清身上。
「這確實是個問題。」陸長興以指叩了叩箱子,聲音清楚地傳到冊庫每一個角落,語氣甚是遺憾。
「嘖,難得有機會削首輔一筆,看他今年多用力刪戶部上提的漕運用度,眼下機會多好,卻礙于時間不足。駱雨,你記得兵法當中的三十六計里,有無中生有一招嗎?」
「有是有,但請幫主三思,計非好計。」他們還不知道首輔真正用意,弄巧成拙,得不償失。
沈清也為陸長興的大膽捏了把冷汗,能光明正大說出要訛詐首輔,這得有多大的本事跟自信?
「唉,多好的機會啊。」陸長興還在感嘆。「算了,與其在這里翻冊子,不如上京直接誘敵,只要首輔心里有鬼,坑也能坑出幾千兩吧?」
駱雨沒有回應,說實在話,換作沈清也不曉得該如何回答,該贊他不屈不撓嗎?
陸長興站了起來,拍了拍依舊跪在地上的駱雨肩膀,語重心長。「幫主不好當,我也不願如此。」
沈清聞言,手中毛筆差點一撇到南洋,要是陸長興一直以來都是這樣,也難怪底下老人當他是顆好拿捏的軟柿子,這麼不著調的幫主,隨便搬弄幾下,還愁沒有好日子過嗎?殊不知是一頭扮豬的老虎,正等著他的牙齒長利呢。
看著他離開冊庫的背影,沈清攤開握筆的掌心,一手冷汗。
漕幫除非急事,不走夜船,不過入了夜,碼頭還是有人忙著,幾乎過了午夜,才會接近無聲。
盡避如此,河道上仍有船只往返,不管有沒有人走動,燈火絕不可滅。
冊庫點起油燈,焦油味道有些刺鼻,數量又多,沈清聞不習慣,眉頭總是皺著,在昏黃的燈火下,神情更是恐怖。
「沈清,我先走了,等會兒離開記得鎖門。」一名記簿站了起來,扭扭脖子,伸了個懶腰,滿嘴抱怨。
「累死老子了,真不是人干的活。」
沈清抬頭看了他一眼,笑著說︰「回去小心點,夜里路不好走。」
「這聲音真細,旁人不知道還以為我們冊庫里來了個姑娘。」記簿低聲碎念了句,把桌上的清冊放進腳邊竹籠里,明早有人會收。
「午班一堆人趕船,工作多如牛毛,你偏要上趕著跟老陳換,我要是你,能在早班多待一天,絕對不會早一刻走。」沈清但笑不語,記簿自討沒趣,收拾得差不多後,就模著鼻子離開了。
偌大的冊庫里,只剩沈清一個,他也不急,慢悠悠地謄完單據,收好清冊,洗了筆,粗略地審視下冊庫的狀況,滅了油燈,鎖好門,像個老頭子似的,縮著身子晃了出去。
沈清才進漕幫幾天,識得的人不多,不過在碼頭待了一個下午,別人認他一個總是簡單多了,走在路上不時有人朝他打招呼,問他一句︰「要回去了?」
他笑著點頭,腳步不急不緩,兜兜繞繞,又走回冊庫,來到窗下。
外面還有人走動,他沒時間猶豫,踩著牆邊裝滿沙石、用來防洪的麻布袋,蹬上牆壁,俐落地翻進屋里,以肩著地,順勢在地上滾了半圈,落地如貓無聲無息。
他躡著腳尖,走到存放清冊的那十八只箱子旁。
陸長興今早走了,第一班上京的快船,幾乎全分舵的人都去送行;駱雨忙著查陳昌銘的爛帳,陸長興一走,他馬上領著理刑司的人離開,其間還來冊庫點了幾名記簿去問,估計這會兒還沒月兌身。
眼下無疑是他最好的機會!
他取出收在衣袖里的油罐,在箱子後側的鐵鎖片上,涂了厚厚一層,有了潤漬,開箱幾近無聲。
怕被人發現,他不敢點燈,幸虧他夜視能力不錯,窗外透進來的燈火與月光,就足夠他看清楚冊上文字。
他一目十行,為求神速,專心一意。
「總算露出你的馬腳了。」
沈清大驚,不僅為冊庫里有人感到震撼,最讓他心涼的,莫過于這道攝人心魂的男音,就在他耳邊響起,十分地近,近到他都能感受到對方由鼻息吐出來的暖意。
「你是誰?」沈清告訴自己越是緊張越不能亂,不管此人武功多高,能隱在冊庫一隅不教他發現,他都必須沈著應對,尋找月兌身的機會。
這人笑了笑,沈清可以感受到他又近了自己幾分,噴在他頸間的氣息更是濕熱。
「你清楚我是誰,我卻不清楚你是誰。沈清絕非你的本名,不如你先介紹一下,混進漕幫有何目的?」這人又笑了,像在逗弄小獸似的,以指輕挑了他的頰肉,語氣饒富興味。
「還是你更想說說你跟首輔之間,有何過節?」
沈清知道這人是誰了,他閉了閉眼,像墜入冰窖,顫著開口。「幫主說什麼我听不懂。」
陸長興嗤笑一聲。「全身上下都是破錠,你還想裝什麼?」
「幫主冤枉我了,我是想幫您過濾清冊,找出首輔的把柄,看能否疏緩漕幫之憂,並非心有不軌,請幫主明察。」不管這事真假,沈清也只剩下這點可以當藉口,一邊沈著應對以爭取時間,一邊在腦中規劃月兌身路線。
他能進來埋伏,大門的鎖肯定解了,冊庫外多少人等著他出去,沈清不敢想,唯一的希望,就是從另一扇窗戶跳出去,往西面囤貨的地方,鑽縫逃了。
「既然是為漕幫好,何須偷偷模模,過來跟我說一聲不就好了?我也好請教你,如何找出連我都看不出來的把柄。」陸長興施力往他脖子一壓,冰涼又尖銳的觸感,在沈清已經涼透的心上,又倒了一桶碎冰。
從頭至尾都是一個圈套,而他是網中的魚,他脖子上的刃物隨時都會要了他的命。
「你什麼時候開始懷疑我的?」沈清吐出一口濃息,現在他能運用的手段,只剩承認了陸長興的推測,松懈他的戒心。
他也想知道究竟是哪里出了問題,居然教陸長興留意上了,他卻沒有發覺。
「從你推倒阿牛開始。」沈清究竟是如何利用阿牛阻隔林正南的搔擾,他在碼頭上看得一清二楚,也是在那個時候,他對沈清就特別留意。
不給他辯駁的機會,陸長興接著說。「會些拳腳的人不足為奇,加上你個子嬌小、偏生女相,又有顆思緒多彎的腦子,少出風頭才是保命之道,真正讓我覺得你這人絕對有鬼,就是因為你識字。」
「……幫主如何說?」要說他暗中使壞讓阿牛出頭,替他擋下風雨還情有可原,識字又是如何成了他的破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