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隨意揀了幾顆擱進小碟子里,端到桌上。「這是我釀的橄欖,你嘗嘗看,應該很不錯。」
葉聖恩恍惚地盯著那一顆顆橄欖。
這就是促使阿西嬸發飆,甩了她一耳光的釀橄欖?為何她要釀,又為何要在一個母親的面前刻意提起這是她死去的兒子提供的秘方?
他真不懂。
「你發什麼呆?吃啊!」她催促。「嘗嘗看我釀的好不好吃?」
他倏地凜神,這才遲疑地揀了一枚,送進嘴里——好軟!原本堅硬的皮肉都浸軟了,苦澀的滋味一滴不剩,嘗到的是不可思議的酸甜,蘊著些微酒香,芬芳醉人。
「好吃嗎?」她問。
他點頭。
她嫣然一笑,很滿意似地也揀了一顆,仔細品味。「你不覺得很神奇嗎?本來那麼澀的橄欖,經過一道釀制的手續,可以變得這麼好吃。」
他愕然,抬眸望她。
確實很神奇,所謂的「釀」,莫非就是經過時間的陶冶,將不可能化為可能,將所有的苦澀都變成甘甜?
他怔忡地想,隱隱約約地懂了,為何她要釀這橄欖,又為何要請他品嘗……
「你放心吧!」她似是看透他思緒。「你弟弟,總有一天會原諒你。」
丙然如此。
他釋懷地笑了,懂得她婉轉的心思,她是為了振作他精神,才請他吃她釀的橄欖。
其實她自己,也希望得到阿西嬸的原諒吧?雖然她永遠不會承認……
心領神會地交換一眼後,他們開始下棋。他習慣性地展現風度,禮讓女士優先,而幾分鐘後,他就發現自己小看了她,她的棋藝比起他弟弟精湛多了,兼具女性的細致與男性的大膽。
再過幾分鐘,他竟被她逼得左支右絀,形勢岌岌可危。
「Checkmate!」她興高采烈地喊「將軍」。
他啞然,瞪著盤面,這危機雖然急迫,還不至于無法化解,只是他沒想到一個女人能把自己逼到這地步。
他將「皇後」往後退,保護「國王」,順便制約她的「騎士」。
「哇,好狡猾!」她低聲抱怨,秀眉淺顰,思索應對之道。
他微笑地拈了一顆橄欖,一面欣賞她的表情。
他曾以為她很冷淡,不近人情,但現在,卻漸漸感受到她是表里不一,表面上很強硬,內心其實柔軟,看似辛辣的言語,其實包裹著溫柔。
她就像他嘴里的橄欖,釀著意想不到的滋味。
「好,就走這步!」她下定決心,推出己方的「主教」試探他的反應。
不錯,很聰明。
他贊許地點頭,正欲反擊時,戶外忽然傳來一聲砰然巨響,跟著是玻璃的碎裂聲。
「發生什麼事了?」她猛然跳起身。
「可能是招牌還是什麼東西被吹落了吧?」他猜測。
「我听到玻璃破掉的聲音。」她心念一動,匆匆往他住的客房奔去,拉起窗簾,往外一瞧,立時驚駭地尖叫。
「怎麼了?」他听見她慌張的叫喊,拄著拐杖跳過來。
「溫室的玻璃被砸破了——我的蘭花!」她臉色蒼白,也不管戶外風雨交加,隨手抓了把雨傘就要出門。
「你瘋了?」他急忙勸阻她。「外面風雨這麼大,很危險!」
「可是蘭花——」
「只是被砸破一小塊玻璃,頂多吹點風,不會有事的。」
「不行!蘭花很脆弱的,禁不起一點風雨的!」她絕望地喊,愈想愈慌。「我一定要過去看看!」
「朱挽香!」他勸不了她,只能眼睜睜看她推開後門,毅然闖進風雨里。
還沒來得及開傘,傘鼻便被狂風折彎了,她懊惱地將傘丟到一邊。
飛沙走石,一路往她身上砸,她用雙臂護住自己頭臉,奮力前進,忽地,一陣暴風襲來,溫室的玻璃又碎了一片,落在她腳邊,差點劃傷她。
這女人瘋了,真的瘋了!
葉聖恩氣得不知如何是好,就算她現在去溫室里看那幾盆寶貝蘭花又怎樣?風雨這麼大,她能把它們一一抱回屋內嗎?難不成她要傻傻地在里頭守護一夜?
思及此,他悚然大驚,顧不得自己行走不便,也跟著冒雨前進,他一拐一拐的,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勉強走進溫室。
她果然守在一盆蝴蝶蘭前,用自己的身體替嬌弱的花朵擋去從玻璃破口漏進的陣風。
「朱挽香!」他懊惱地喚。
她回過頭,臉蛋水痕交錯,與他同樣狼狽不堪。「你怎麼也來了?」
「我來帶你回去,你不能一直待在這里!」
她倉皇地搖頭。「我不能丟下它在這里!」
瞧她說話的口氣,仿佛那盆蘭花比自己的性命還重要。他擰眉。「如果風雨吹一個晚上,你就打算在這兒待一個晚上嗎?」
「我只知道,如果我不能平安把它帶回屋里,就一定要在這里守著它。」她很堅決。
堅決得令他火大,不禁低吼。「朱挽香,你是笨蛋!花比人重要嗎?為了一盆花感冒受寒,值得嗎?」
「總之我要留在這里!」她倔強地表明決心。「你快回去,別管我。」
教他怎能不管?「跟我走!」他鉗住她臂膀,強悍地想拖走她。
「你走開啦!」她使勁抗拒,尖銳地嗆聲。「你憑什麼管我?就算我在這里淋整夜的雨,又關你什麼事?」
「我看不下去,你跟我回去!」
「我不要!你要是看不下去的話,你走好了,離我遠一點,不要管我!」
「你——」他繃緊下頷,射向她的眸光清銳如刃。「你意思是要趕我走嗎?」
「對,你走!賓出我的房子!」
他狠狠瞪她,眼里一下起火,一下又黯滅,變換著萬千情緒,終于,他撇過頭,語氣冷冽如冰。
「好,那我就不打擾你了,我馬上離開。」
他轉身,也不拿拐杖了,扶著受傷的左腿,踉蹌地踱回屋里,進房收拾行李,一面收拾,一面感到胸臆里熊熊燒著漫天怒火。
他很生氣。
這情緒對他而言,很陌生,太強烈,太具毀滅性,太無法控制,不像他該有的……
收拾行李的動作忽地凝住了,手臂在空中定格。
他是怎麼了?如此怒氣沖天,一點也不像平常的自己。
葉聖恩茫然坐倒床沿,玻璃窗被拉開了,探進朱挽香雪白的臉蛋。
「你真的要走?」
他怔望她。「你是來留我的嗎?」
「我……怎麼可能留你?」她否認。「我是怕你的腿還沒好,不方便開車,萬一到時發生什麼事,還要怪到我身上。」
她說話的口氣總是那麼尖利,但在風雨呼號中,听來竟顯出幾分奇異的柔弱。
葉聖恩頓時明白。
她的確是來挽留他的,雖然她嘴硬地不肯承認,但若不是想留他,又何必冒著危險過來開他的窗。
瞧她站在窗外,全身顫抖著,像一朵隨時會在風中凋零的小花,他真怕她因此受傷。
「我想到辦法了。」他忽地柔聲揚嗓。
「什麼?」她一愣。
他微微一笑。「你等著,我會把你跟蘭花都帶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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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很簡單。
他只是找來一個夠大的紙箱,將蘭花裝進去,用強力膠帶一層又一層地封箱,然後交給她,一路小心翼翼地捧進屋。
在紙箱的保護下,強風驟雨一時還傷不了蘭花,進了屋,就安全了。
「唉,我真笨。」
朱挽香將從溫室救回來的蝴蝶蘭,抱回二樓臥房,輕輕地擱上五斗櫃,櫃面還擺著一個天使女圭女圭瓷瓶,以及一方相框。
「這麼簡單的方法,我居然沒想到,一定是那時候太慌了。」她對相片上的男人笑,他也回以溫暖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