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是。」不能說誰逼他,而是他的人生路,好似從出生前就已經刻在基因上了,他只是本能地照著走,因為這樣最輕松。「如果我想反抗,是可以反抗的,但我以前從沒想過。」
「那現在呢?你忽然想反抗了嗎?」
「……我在考慮一樁婚事。」
「喔?」
「我父母希望我跟某個女孩結婚。」
「可是你不愛她。」她聰慧地听出弦外之音。「你是不是有其他想結婚的對象?」
他搖頭,停頓片刻,又繼續吐露心事。「我念大學的時候,曾經喜歡過一個學妹,她跟老公離婚後,我追求過她,不過她拒絕我了。」
「你條件這麼好,也會被拒絕?」她輕輕地笑,也不知是否在揶揄他。
他自嘲地牽唇。「她說她沒法愛上我,雖然我很好,但是我沒辦法讓她哭——後來,她又跟她老公復合了。」
這就是他半輩子的人生唯一的感情事跡,他甚至不確定自己算不算失戀,因為他似乎並未深深愛過。
愛情,到底是什麼?
「我覺得很奇怪,為什麼一個女人會愛上總是惹她傷心的男人呢?」這麼多年來,他始終搞不懂。
朱挽香沒立刻回答。她也思索著愛情的定義,這是能解釋的嗎?又該如何解釋?
她悠然嘆息。「我想,你不曾為誰哭過吧?」
「嗄?」他愣住,轉頭望她。
「你一定沒真正談過戀愛。」她低語。「如果你談過,你就會明白了,愛一個人總是要傷心的。」愛得愈深,心愈傷,這是愛的宿命。
「你傷心過嗎?」話才問出口,他便悔不能追回。
他怎會這樣問?她曾失去未婚夫,當然傷心!
「抱歉,我不該問的。」他懊惱不已。
他以為這不識相的問題會惹來她氣惱的瞪視,但她卻笑了,一雙明媚大眼眨呀眨的,宛若淘氣的星子。
「你確定嗎?說不定我是貪圖他的遺產,才刻意勾引他的喔。」
她明明看出他的想法,卻還拿此開玩笑。
他郁悶地擰眉。「不要這樣說你自己!」
她聳聳肩。「你根本不了解我是怎樣的女人。」
「我知道你很別扭。」他沒好氣地瞪她。「這樣故意惹人厭,很好玩嗎?」
他又罵她了,可她知道,他嚴厲的指責是出自好意。
有多久,下曾有人如此溫暖地待她了?
朱挽香蒙地微笑,凝定葉聖恩的眼眸也蒙。「你是個好人。」
「什麼?」他一怔,見她神情難得溫柔似水,心髒竟陡地猛烈撞擊胸口。
他是怎麼了?他不是沒听過女人稱贊,稱贊他的女人可多了,但只有她,能令他感到不自在。
他怔忡地盯著她,眼神深刻,微微躍動著火花,燙紅她的臉。
「干麼一直盯著我看?你不會迷上我了吧?」她故意嬌嗔地逗他,緩和曖昧的氣氛。「最好不要喔,你忘了阿西嬸的警告了嗎?接近我的男人都沒好下場。」
他倏地凜息,又狼狽,又氣惱。「你——真是個不討人喜歡的女人!」
她只是笑,笑聲響在海風里,猶如一串水晶風鈴,搖走他滿腔郁惱。
他也跟著笑了。
暮色更濃,夕陽如撕碎的彩帛,一片片散落在天空,映在海面,成了絕美的淒艷。
他震撼地看著。「好漂亮的晚霞。」
「你以前沒看過嗎?」
「我沒注意。」或許有,但不曾看進心里。
「天哪,你過的是什麼樣的生活啊?你們這些有錢人,假日難道只會打打高爾夫球,不然就是上高級餐廳吃那種貴死人又難吃的料理,都不走出來親近親近大自然喔?」
她感嘆得好夸張,他不禁莞爾。
「真抱歉,本人的生活就是這麼無趣。」
「不過看到這麼美的晚霞也別太興奮。」她推著他輪椅往回走。「這代表明天要變天了。」
「變天?」他難以置信。
「這就是暴風雨前的美麗啊!黃昏的晚霞愈絢爛,就代表明天天氣愈糟糕,我跟你打賭,台風就要來了!」
第三章
她說的沒錯,隔天中午過後,細雨便蒙蒙飄落,到了深夜,已是狂風暴雨,伴隨著聲聲巨響,蹂躪著這世界。
窗外天地變色,屋里卻是溫暖和馨,朱挽香開了一瓶珍藏的紅酒,與葉聖恩對飲,咖啡桌上,擺著一副西洋棋盤。
「你會下嗎?」他有些訝異,很少有女人對西洋棋感興趣。
「當然,可別小看我。」她自信滿滿。「別說西洋棋了,以前我還陪病人下圍棋呢!倒是你,會不會下啊?」
「你問錯人了。」他溫文一笑。「小時候我跟我弟弟,幾乎每天都會下一盤。」
「你有弟弟?」她好奇地問。
「嗯。」
「他是怎樣的人?」
「他啊……」葉聖恩啜著紅酒,考慮著該如何回應這個問題,漸漸地,眼潭浮上一抹異樣。「他什麼都愛跟我比。」
「可什麼都比輸你,對吧?」她聰穎地接口。
他一震。「你怎麼知道?」
「看你的表情就知道了。」她輕聲笑,明眸流光瑩瑩。「我說當你弟弟很可憐,肯定要經常被拿來跟你這個完美哥哥比較,偏偏怎麼樣都比不過你。」
她淡淡地說,也不知是無心或有意,卻精準地刺痛了他,眸光頓時黯下。
她凝望他,像是領悟了什麼。「他該不會很討厭你吧?」
他聞言,又是一震。
「我又猜對了,是嗎?」她聳聳肩,仿彿很漫不經心的。
但她絕不是漫不經心,一個能如此輕易猜透他人心事的女人,心思肯定很細膩。
葉聖恩把玩酒杯,以一種嶄新的眼光打量朱挽香,心海微微地漾著波瀾。忽然,他覺得沒什麼好保留了,多年來藏在心底的秘密,他渴望告訴她。
「就像你猜想的一樣,從小到大,我一直是我們家族矚目的焦點,大家都把葉家的未來寄托在我身上,而我弟弟,卻是四處闖禍,連我爸也拿他沒辦法。」
「優秀哥哥與頑劣弟弟。」她若有所思地評論。
「沒錯,在其他人心里,或許一直是這樣看待我們倆吧!只是我這個做哥哥的,卻從來沒注意到。」他停頓片刻,眼神微染苦澀。「五年前,我們兄弟倆發生一場車禍,當時我媽接到消息,匆匆趕去醫院,她以為開車的人是我弟,劈頭就痛罵他一頓,甚至質疑他是不是故意想害死我。」
朱挽香倏地倒抽口氣,不敢相信。「她真的……那麼說?」
一個母親竟然如此懷疑自己的兒子,教他情何以堪?
「更糟的是,那天開車的人其實是我,而且我弟受的傷遠比我嚴重許多,但我媽還是把所有過錯都怪在我弟頭上。」葉聖恩把玩著酒杯,陰郁的目光緩緩切過酒杯邊緣那道璀亮的稜線。「這些都是我弟弟後來告訴我的,當時他看我的表情充滿了恨,他說他恨我,恨上天讓他誕生在葉家,恨他樣樣都不如我——你知道他最恨的,是哪一點嗎?」
「哪一點?」
「他恨我,從來沒注意到他的恨。」
窗外,忽地吹起一陣狂風,強烈震動著玻璃。
葉聖恩與朱挽香彼此相凝,她在他眼里看到濃濃的悔恨,而他,看到她的理解與同情。
沉默在室內靜靜地蔓延,不知過了多久,他才沙啞地揚嗓。「你不是說過,我一定沒為任何人哭過嗎?」
「啊?」她愣了愣,驀地恍然。「你為你弟弟哭了?」
「在他離家出走那一天。」他啞聲低語。
她悵然凝睇他,許久,忽然盈盈起身,鑽進吧台下,捧出一個小玻璃甕,甕里,一顆顆軟綠瑩亮的橄欖浮在淺淺的酒海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