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他害羞?
他倏地咬牙,明知她是故意惡作劇,仍是不爭氣地窘紅臉。
「喂,你怎麼不說話?該不會在浴白里溺水了吧?」
清脆的聲嗓,猶如暗夜魔鈴,勾走他向來自豪的理智。「你閉嘴,我好得很!」
沉默。
怎麼不出聲?走了嗎?
這回,換他屏氣凝神,傾听門外的動靜。「朱小姐?」
「你好凶。」門外隱隱約約傳來埋怨,低低的、沙啞的,听來很委屈。
她哭了嗎?
他心一扯,頓時有些自責。「抱歉,我不是故意對你大呼小叫,請你別介意,我……呃……」
「嘻。」一聲短促的嗤笑。
他以為自己听錯了,愕然睜眼。
「你該不會以為我在哭吧?」促狹的揶揄,足以澆滅任何男人最後一點溫柔。
他狠狠磨牙。
「我猜得沒錯,你果然是那種斯文有禮的紳士。」她笑著離開。
而他獨自在浴室里狼狽地清理自己,暗暗發誓,就算他連手也廢了,什麼都做不成,也絕不向這個惡女求援。
但這誓言不過幾小時便破功了,因為他太逞強,急著學會架拐杖走路,不小心撞破了夾板。她見到了,一面叨念他,一面重新替他換過。
「你干麼不在床上好好躺著?我都已經答應讓你在我這邊賴幾天了,又不會趕你走,你急什麼呢?」
急什麼?
他也不明白,只知道自己很不願意在這女人面前示弱,每回對上她嘲弄的眼神,總覺得格外窩囊。
一念及此,葉聖恩陰郁地揪攏眉葦,擱下那本翻了半天也沒看進幾個字的文學小說,望向窗外。
他這扇窗,正對著後院,有一間小小的玻璃溫室,養了幾盆蘭花跟其他花草,經常可以見到朱挽香在里頭忙碌,灑水、理枝、調整遮光網。
她似乎很愛花,尤其愛蘭,可以呆坐在一盆蘭花前半個多小時,也不知想些什麼。
真是奇怪的女人,看她對花,比對人還好。
他深思地注視著她在溫室里穿梭的倩影,幾分鐘後,她走出來,抬眸與他視線相接,先是一愣,然後招了招手。
「喂,家里冰箱快空了,我得去補充一些糧食。」她揚聲喊。「你有特別想吃什麼嗎?」
「我可以點餐嗎?」他語帶諷刺。
「當然,你是客人嘛。」她走來窗前,笑花開在臉蛋,燦爛得刺目。「你只要記得——」
「付錢對吧?」他沒好氣地接口。
「沒錯。」仿彿看透他的懊惱,她笑彎了眉眼。「那我出門嘍,大概一個小時後回來。」
「那咖啡店怎麼辦?萬一有客人來……」
「你想可能嗎?」她聳聳肩。「我這間店啊,半天也飛不進一只蒼蠅。」
「既然這樣,為什麼不關了算了?」根本不符經濟效益。
「我開或關,你管得著嗎?」語落,她翩然轉身。
葉聖恩目送她,眉宇更糾結,為何這女人說話,總是這麼令人氣惱?
他嘆息,抓回小說繼續翻閱,直到一道尖銳的嗓音,刺穿他游走的意識——
「死丫頭!你是死到哪里去了?快給我出來!」
他怔住。是誰?
「你不出來,我可要進去了!」腳步聲由遠而近,咚咚咚地穿過走廊,直逼而來。
听得出來,來人十分火大,怒氣沖沖的,隨時要爆發。
驀地,一個肥胖的中年女人闖進他房里,一見到他,立即迸出驚聲尖叫。「你是誰?!怎麼會在這里?」
這個問題他才想問。
葉聖恩克制搗住耳朵的沖動。「敝姓葉,請問您是哪位?」
「我是……鎮長的太太,鎮上的人都叫我阿西嬸。」她頓了頓,狐疑的目光在他身上打轉,幾秒後,厚唇逸出連串冷笑。「沒想到那丫頭竟然膽大包天到這地步,居然在家里私藏野男人!」
野男人?
怒火瞬間在葉聖恩胸口翻揚。「你誤會了!」他義正辭嚴地駁斥。「我跟朱小姐並不是你想的那種關系,我前兩天在海邊溺水,腿受了傷,是朱小姐救了我。」
「那丫頭會那麼好心救一個陌生人?」阿西嬸不相信。
他指了指自己受傷的左腿。
她這才信了,斂去刻薄的表情。「葉先生,你是從哪兒來的?怎麼會在我們這邊溺水?」
「我從台北來,是我自己不小心,我很感謝朱小姐救了我,還收留我在這里養傷。」他刻意強調。
「那丫頭才不會這麼好心咧!」阿西嬸冷哼。「她一定有跟你收錢吧?」
「是收了一點。」他不情願地承認。
「我就說吧,那丫頭是把你當過路財神爺敲詐。」她眯起眼,壓低了嗓音,像透露什麼秘密似的。「我告訴你,她這間咖啡店根本沒幾個客人,開著只是虧本。」
不必她說,他也看得出來。葉聖恩微微蹙眉,發現自己很不喜歡這個愛嚼舌根的歐巴桑。
「我早就叫她關門了,可她偏偏不關,我看她是嫌錢太多花不完,才會想開一家店來玩玩。你知道嗎?」阿西嬸嗓音壓得更低。「她從一個男人身上撈了一大筆遺產。」
「遺產?」葉聖恩一愣。
阿西嬸以為他有興趣,更加肆無忌憚地八卦。「就是啊,听說她三年前在台北的醫院搭上一個病人,還跟他訂了婚,你想想,明明知道人家快死了,她還硬要嫁,不是擺明了貪圖人家的錢嗎?」
她的未婚夫——去世了?葉聖恩怔住,胸口的怒火滅了,漫上一股悵惘。
「……所以我勸你離那丫頭遠一點,她可是天生的掃把星!克死自己親生父母就算了,她還專門誘拐男人,接近她的男人都沒好下場——」
「阿西嬸,你來啦!」清朗的聲嗓驀地在門口揚起。
是朱挽香。她不知何時回到屋里,正倚門站著,櫻唇淺彎,似笑非笑。「歡迎光臨,這兩天沒見到你,我正想著呢。」
「你——跑哪里去了?」正開心碎嘴的阿西嬸一時有點心虛,咳兩聲,板起臉。「店開著也不顧一下!」
「我去買東西,沒想到鎮長太太這麼懷念我的咖啡,請過來,我煮給你喝。」
「誰說我是來喝東西的?我是來看看,你這間店倒了沒?」
「那恐怕要令你失望了,我還在想,把空房間整理整理,說不定也能當民宿,租給客人。」
「你發什麼神經!明知道是賠錢的生意還一直做?」阿西嬸怒吼。「你這丫頭,到底什麼時候才肯甘願滾出去?你不知道這里沒人歡迎你嗎?」
「這里是台灣的土地,我是台灣的公民,沒人有權利趕我走。」相對于阿西嬸的憤慨,朱挽香顯得氣定神閑,兩、三句話便撩撥得她眼眸噴火。
葉聖恩默然旁觀這一幕。
既然阿西嬸是鎮長夫人,在這座小鎮肯定有相當大的影響力,但面對她強力的排擠,朱挽香卻是不為所動。
這女人,很倔強。他靜靜尋思。
又經過一番針鋒相對,朱挽香忽然笑著提議。「來者是客,鎮長太太要不要嘗嘗我新釀的橄欖?」
阿西嬸聞言,臉色頓時大變,忽青忽白。「你釀橄欖?那不是……我們家文成最愛吃的?」
「是啊,我就是照他教給我的秘方釀的——」
啪!
一記響亮的巴掌劃破了空氣,也劃傷了朱挽香的臉,在頰畔留下一道細小的血痕。
葉聖恩驚駭不已,朱挽香卻是靜靜地站在原地,一聲不吭,唇角那彎笑,弧度不改。
「賤人!以後不許你再提起我兒子!」撂下狠話後,阿西嬸悻悻然地走人。
「你沒事吧?」葉聖恩關懷地探問。
她搖頭,輕撫刺燙的臉頰,指尖挑起一抹血,怔忡地望著,好半晌,才轉向他。「你剛剛看戲,看得很高興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