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震,知道她表面是嘲諷他,其實是嘲諷自己。
他深深地望進她迷蒙的水眸,希望能尋到一絲深埋的線索。「那個阿西嬸,為什麼這麼討厭你?」
「她不是討厭我,是恨我。」
「為什麼?」
她凝睇他,眼神空靈。「因為我害死了她兒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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瞧他方才的表情,好像猛然吞了顆鹵蛋似的,真好笑。
朱挽香站在吧台前,一面煮咖啡,一面偷偷瞥向坐在窗邊那桌的男人。
他堅持不肯再待在房里,拄著拐杖走出來,還指定要點一杯最濃的Espresso咖啡。
他繃著臉望著窗外,峻薄的方唇抿成一直線,勾勒出堅定的意志,也微蘊著怒氣。
氣什麼呢?氣她跟阿西嬸之間的恩怨嗎?那不關他的事啊!
朱挽香幽幽嘆息,舉起咖啡壺,俐落地將里頭的液體斟進繪著蘭花的骨瓷杯,她倒了兩杯,端過去。
「客人,請慢用。」她將咖啡擱上桌,然後在他對面坐下。
他似笑非笑地揚眉。「沒想到你們這家店的老板娘,還會陪客人喝咖啡,服務真周到。」
「是啊,很感動吧?」朱挽香當然不會傻到听不出他在諷刺,但奇怪地,她一點也不生氣,只覺得好玩。
「是挺感動的,不過你這杯陪喝的咖啡,該不會也要我付錢吧?」
她聞言,噗哧一笑。「你如果想請我,我也不反對啦!」
他瞪她。
「OK,那這杯算我請你。」她笑盈盈地示好。
他愣住,一時竟不知所措。
她微笑更深,端起咖啡啜飲,自眼睫下窺視他。
這男人挺有趣的。
一開始,她其實不太樂意有個陌生人與自己共處一個屋檐下,但漸漸地,她發現自己期待見到他,與他說話,早晨醒來,想起這屋里還有另一個人,精神便格外充沛飽滿。
她喜歡逗他,喜歡看他尷尬的表情,他這人脾氣不壞,但顯然習于發號施令,對自己難得處于弱勢感到很不自在。
她可以想像,他大概從小到大都是屬于那種領袖型的人物,總是高高在上的,指揮眾人奔走……
「你該不會是公司老板吧?」她好奇地問。
他微微蹙眉。「干麼這樣問?」
「因為你這人看來很強勢。」
「我強勢?」葉聖恩意外地挑眉,從來不曾有人將這樣的形容詞冠在他身上,他以為自己行事一向溫和。
「我不是說你性格差啦,是說你應該很習慣當領導者,你不喜歡事情超出自己的掌控之外,對吧?」
他默然。
「我猜對了吧?」
他不置可否。「你對自己的觀察力好像很有自信。」
「因為我以前在醫院工作,看多了形形色色的人啊!」她頓了頓,繼續猜測。「不過呢,既然你會躲到我們這種鄉下地方來,就代表有某些事不受你掌控了,對吧?」
「……你猜錯了。」
「啊?」
「正好相反。」持住她的英眸內斂著光華。「我之所以出走,就是為了想掌控某些事。」
「什麼事?」
「你想知道?」
「嗯。」
「那你先告訴我,你剛剛說的話是真的嗎?」
她一怔,沒料到他會提出這樣的交換條件。
「什麼真的假的?」她裝傻。
「就是你害死阿西嬸兒子那件事。」眉葦蹙攏。「跟我說實話。」
她討厭這種命令似的口氣。「你以為我跟你開玩笑?」
他屏息,盯著她貼在右頰的OK繃。「你真的害死她兒子?」
「是啊。」她故作漫不經心地回應。
「到底怎麼回事?」
她沒立刻回答,垂落羽睫,盯著咖啡杯緣,他也不著急,耐著性子,等候她主動開口。
終于,她沙啞地揚嗓。「那已經是八年前的事了,他在趕赴跟我的約會時,出了車禍。」
「車禍?」
「被一輛大卡車輾過。」她木然解釋。「那是我第一次答應跟他約會,我事先警告過他,我最討厭男人遲到,他怕我生氣,顧不得紅燈就闖馬路。」
「這……」葉聖恩悵然,一時不知該說些什麼。「也不能怪你,只是意外。」
「是啊,是意外,不過有人就是不肯原諒我。」她聳聳肩。「好啦,現在你知道真相了,高興了吧?輪到你坦白。」
他卻不肯轉開話題。「既然知道阿西嬸不肯諒解你,為什麼不好好跟她解釋?你這樣跟她作對,不是只會更讓她討厭你嗎?」
「喂,你這人怎麼這樣,明明就換你說了——」
「朱挽香!」他連名帶姓地喊,自然流露威嚴。
芳心莫名一震。
她不情願地咬牙,有些氣自己的動搖,但偏又無法抗拒從他深邃的眼潭里,反照出的那股執念。
她別過頭,逃避他過分逼人的眼神。「因為我希望她討厭我,不行嗎?她最好一直恨我。」
「你這是在賭氣嗎?」他沉聲斥責,不明白她怎能任由自己的人際關系惡化。
「就算是,你管得著嗎?」她譏誚地反駁。
葉聖恩一窒。是啊,他是管不著,正如她所說的,他倆非親非故,他管她怎麼處理人際關系?
他只是有些看不慣,看不慣她一個人避在小鎮外圍開了間咖啡館,屋里卻不曾迎進幾個客人,她融不進人群里,活得孤單寂寞。
「你個性這麼強,當然會受到排擠了。」
她听出他話里的懊惱與關懷,訝然揚眉。「葉聖恩,你該不會是在替我擔心吧?」
「就算是,你會感激嗎?」他學她嘲諷的口氣。
「我只會覺得你多管閑事。」
他翻白眼,大有早知如此的意味。
她怔望他,心湖驀地泉涌異樣的漣漪,一朵清甜的笑花,隱約在唇畔綻開。「喂,今天的夕陽很美,你想不想出去散散步?」
他一愣。「我這樣怎麼散步?」
「沒問題,我有秘密武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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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來,她所謂的「秘密武器」,就是一張輪椅。
將輪椅從倉庫搬出來後,她也不管他樂不樂意,半強迫地押著他坐上去,推他出門。
「這輪椅哪里來的?」他問。
「是我從鎮上的醫院借來的,院長以前跟我爸是好朋友。」她解釋。「告訴你,我可不是每天都有心情這麼服務客人的唷,這算是給你的特別招待。」
她推著他走進暮色,走向不遠處那片碎著浪花的大海,沙灘上,無聲地烙下他的輪痕與她的足印。
初始,他有些尷尬,不習慣無助地坐在輪椅上,像個孩子似地任人推來帶去,但漸漸地,當他感覺到濕潤的海風拂過臉頰,听到聲聲海濤,嗅到空氣中隱隱浮動的咸味,他忽然覺得沒什麼了。
大男人自尊小小的受損與不甘,與這片一望無際的遼闊汪洋相比,渺不足道。
「漂亮吧?」她仿彿也感受到與他相同的心動,低聲問。
他沉默地點頭,千言萬語都無法形容此刻的海闊天空。
「所以我喜歡海,白天也好,晚上也好,晴朗的時候,下雨的時候,它永遠不會令你失望。」
他微微一笑。「你從小就是看著這片海長大的吧?」
「是啊,我可是海的女兒呢。」她低喃,尾音連綿著深遠的意味。
葉聖恩默默凝視前方,思緒也如眼前的大海,波瀾起伏,天邊,一朵染著霞色的流雲被風吹往山的另一邊。
他放縱視線追逐那朵雲,終于,沙啞地揚嗓。「你剛剛說,我習慣掌控自己的人生。」
「嗯。」
「其實不是的,我不是掌控,只是順著走。」
「順著走?有誰逼你這樣做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