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敢跟她說話,怕說錯話,卻又怕無端的沉默更令她心傷。
他不知如何是好,手足無措,怎麼做好像都不對。
他不曾有過這樣的無所適從,胸口像長了蟲,一口口蛀咬著,咬空了心,連慌亂也填不滿。
他只能默默地開車,穿過華貴漂亮的庭園,停在家門口。
他扶她下車,慢慢地,一步一步地扶著她進屋,他的母親正好走下那道回旋式大理石階梯,一見到他,立刻急奔過來。
「聖恩,你怎麼會這時候回來?你——跟她在一起嗎?」見他一手還托著朱挽香的腰,白綺莉大吃一驚,臉色頓時變得很難看。
「我邀她出去吃午餐,順便送她回來。」
「你——你怎麼能跟這種女人走這麼近?」白綺莉怒氣沖沖地責備。「你知道她做了什麼事嗎?」
「她做了什麼?」他淡淡地問。
「這是剛剛快遞送過來的。」白綺莉將一封文件丟給兒子。「這女人好可怕!她居然可以為了謀奪未婚夫的遺產,不惜害死他!」
第八章
空氣瞬間凍結。
在白綺莉尖銳的指責過後,佣人們都識相地退開,葉聖恩則是陰沉著臉,一聲不吭。
只有朱挽香,竟揚起蒼白的臉笑了。她笑得好淒厲、好淒涼,笑聲破碎得讓人不忍卒听。
「對,是我親手拔掉治平的呼吸管,是我做的沒錯——」
葉聖恩駭然注視她。
「你听听!她自己都承認了!」白綺莉氣憤地抿唇,走過來,盛氣凌人地質問︰「你說,你就是為了錢才接近我們葉家的對不對?就是想分財產,才把你肚子里的孩子賴給聖恩的,對不對?」
朱挽香冷哼,迎視她的神情同樣傲慢。「不管你怎麼說,我肚子里的孩子的確是葉家的骨肉,他當然有權分財產。」
「你說什麼?」白綺莉氣得抓狂。「怎麼會有你這麼下賤的女人?!」
「是啊,我是下賤,可我是葉家孩子的母親,你們不能否認這一點。」
「你——」
「夠了!」葉聖恩厲聲阻止兩個女人的相斗,他握住朱挽香的肩,氣惱地責備。「為什麼你總要這樣說話?為什麼總要把事情弄得更糟?你這麼做,只會讓大家更不諒解你。」
「那又怎樣?」她冷漠地甩開他的手。「我不需要誰的諒解,不用誰來喜歡,更不要……你的同情!」
他一愣。「同情?」
「其實這件事,你早就知道了,對不對?阿西嬸她們早就跟你說過了。」
「她們是跟我提過——」
「既然你都知道了,為什麼不覺得我可怕?正常的男人听說這種事,不可能毫無芥蒂的,更不可能反而開口求婚,你果然……是因為同情我嗎?你真那麼聖人?」
他是聖人?他愕然。「你怎會這麼想?」
她不語,只是清冷地瞪他。
「挽香……」他試著解釋。
他的母親卻不由他。「聖恩,你別管她了!這種利欲薰心的女人,最好離她遠一點,免得惹上麻煩,玷污了你!」
是啊,她會玷污他。
魔女怎麼能配得上聖人呢?她怎會傻到又去招惹一個媽媽的乖兒子?
朱挽香又笑了,這回,是徹底的自嘲。
「你媽說的沒錯,你最好離我遠一點,每個媽媽都會要她們的兒子不要接近我,你知道為什麼嗎?因為我是個魔女,因為我只會為身邊的人帶來不幸!」
她望向葉聖恩,眼眸凝著血淚,她以為早已干涸了,原來還痛著的血淚。
「你以為我想拔掉治平的呼吸管嗎?我也不想的,我不想他就這麼離開我,可他跪下來求我,他說,如果有一天他昏迷不醒,他寧願干脆地死去,也不要毫無尊嚴地活著,他求我讓他走……我跟他說不要,如果我這麼做,他媽媽會恨死我的,已經有一個母親恨透我了,我不想再有第二個。可是他一直求我,一直求,一直求……」
她忽地哽咽了,某種奇怪的濕潤在頰畔交錯,那是淚水嗎?還是她心的碎片?
「我能怎麼辦?聖恩,你說我能怎麼辦?我跟醫生說,治平簽過同意書了,他希望拔掉呼吸管,他媽媽一直哭,罵我無情無義,說我沒良心,害死她兒子。可我答應治平了,我答應他,讓他有尊嚴地走……我也很難過啊!你知不知道,我當時痛到好想也跟著一起死?我不想再活著了!為什麼要活著讓大家都討厭我?都巴不得離我遠一點?我也想死的,我也想的……」
她淒厲地吶喊,一聲一聲,喊進他心里,在他胸口回蕩。
他不自禁地跟著痛了,痛到顫栗,痛到語不成聲,他倏地抱緊她,她在他懷中顫抖得猶如一朵受盡風吹雨打的玫瑰,而她還倔著不肯低頭,不認輸。
「不要再說了,不要這樣折磨你自己。」他嘶聲呢喃,連自己也不曉得自己在說些什麼,只知道她身子好冷,好柔弱,而他想將所有的溫暖都給她,盼她不再受苦。
可她卻抗拒地推開他。「我不要你同情我,葉聖恩,你听懂了嗎?你去娶謝婉兒吧!我不要你的同情,更不用你來補償,你放心,我不會因為你不在身邊就怎麼樣的,我一直就是這麼活過來的!」
她一直是這麼活過來的。
葉聖恩震撼地听著,話里埋著太深的悲哀,他不忍挖掘,偏又听得太清楚。
「挽香,你听我說——」他上前一步,她卻慌得宛若驚弓之鳥,轉身就逃,一腳踩空了,意外地跌落門前階梯。
「挽香!」
他眥目咆吼,眼睜睜看著她摔倒在水泥地面上,艷紅的血色,緩緩地,染透翩然旋展的裙身——
「你怎樣?痛嗎?」他蹲跪在她面前,倉皇地問。
「我的……孩子……」她顧不得自己的痛楚,只想著肚子里的小生命。「聖恩,我的寶寶……」
「沒事的,他一定不會有事的。」他啞聲安慰她,一把攬抱起她。「快來人,把車子開過來!」
司機開來一輛加長型的賓士轎車,送朱挽香上醫院,到了門口,幾名醫生與護士接到消息,推著擔架床過來,接走了她。
而他失魂落魄地跟在後頭,一個護士忽然將一份文件遞過來。「葉先生,這是手術風險同意書,麻煩你先簽一下。」
「手術風險同意書?」他愣愣地接過。
「因為情況危急,我們必須讓孕婦提早分娩,胎兒才剛滿二十四周,生下來可能會有些問題,手術過程也會危害母親,請問你們是不是決定還是要救呢?」
意思是要他最好別救嗎?
為了保全母親的安全,必須放棄這個孩子?
「不可以,聖恩,不行……」朱挽香迷迷糊糊之間,听見了護士的建議,嚇得驚醒。「你一定要救孩子,一定……」
「可是挽香,如果要救孩子,你可能就會有危險。」他心酸地解釋。
她卻不肯听。「你答應過我的……你說,寶寶會沒事的……你說謊,為什麼你……總要說謊?」
「挽香!」他沉痛地望她,見她淚眼蒙,喉頭也跟著涌上酸楚。
「你听我說……」玉手盲目地在空中揮舞,似是尋找著依附,他連忙握住。「算我……求你,這孩子是你們、葉家的骨肉……」
「那你怎麼辦?挽香,我不能——」他愕然頓住。
因為她竟然微笑了,淡薄的、迷離的微笑,像即將沒入黑夜的最後一道光,誰也無法挽留。
「既然我愛的人不愛我,就讓我……回海里去吧,海會收留我,請你……收留我的孩子。」
讓我回海里去吧,海會收留我。
淚水,驀地在他眼里氾濫成災,他明白她的意思,她正用那朵淒美至極的微笑,與他訣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