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你不喜歡自己,對吧?朝陽。」葉聖恩了然地注視弟弟。「因為你覺得自己比不上我,恨自己沒用,你口口聲聲說恨我,其實最恨的,是你自己。」
他恨自己?葉朝陽悚然震住,這麼多年來,他一直以為他恨的是這個長得跟自己一模一樣的哥哥,原來他真正恨的,是自己?
「原來是這樣……」他驀地笑了,笑聲銳利如刀,剜割自己,也剜割兄長。「對,沒錯,我討厭自己,因為我樣樣都比不上你,不論我怎麼做,所有人都還是愛你比較多,而你總是這麼雍容大度地收拾我這個弟弟闖的禍,永遠對我這麼親切、這麼體貼——哥,你知不知道,你這樣會讓我更覺得自己好可悲、好卑微!」
「因為你內心里,還是希望大家能喜歡真正的你。」
葉聖恩沉痛地嘆息,完全理解弟弟的矛盾心事,而這樣的矛盾,也有部分該歸咎于他。直到現在他才恍然大悟,他愛弟弟的方式錯了,他自以為是的愛,其實只讓弟弟因此更看輕自己,更無法坦然接受自己。
「從今以後,所有的事情都得你自己面對,這是你自己的人生,你得自己負責。以前我會想幫你,但現在我不會了,我已經很明白自己能力有限。」
葉朝陽震顫地望他。「你……恨我嗎?哥。」
他的弟弟,正悔恨著,問他恨不恨,其實是祈求他的原諒。
葉聖恩微笑了,握住弟弟肩膀。「我只是發現我愛你的方式錯了,我總是幫你收拾殘局,反而讓你更不能做自己。」他幽幽嘆息,道出這些年來一直執著的心願——
「我希望你回家,朝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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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恭喜你,你弟弟終于肯回家了!」
「謝謝。」葉聖恩微笑,接過好友遞過來的酒杯。
經過連日的奔波,公司、醫院兩頭燒,這天,他總算撥出空來,來到好友程予歡開的餐廳——「雪女圭女圭」。
餐廳已經打烊,而兩個他從高中時代便交好的麻吉正坐在院子里等他,程予歡身上還穿著廚師袍,叱吒台灣夜世界的關徹仍是一貫的全身黑,很矜持地守著他黑夜帝王的形象。
一見到他,程予歡便迫不及待地拷問近來發生在他身上的一切,他也很干脆地「認罪」,將一切來龍去脈坦承相告。
「……不過就算你弟弟的問題解決了,你老婆恐怕還是不會原諒你。」程予歡感嘆地搖頭。「還有你兒子——」
「他怎樣了?」關徹接口問。「現在情況還好嗎?」
「還好。」提及兒子,葉聖恩神情很復雜,夾雜著心疼與欣慰。「前陣子他發生敗血癥狀,但還是熬過來了,現在情況很穩定,他真的很了不起,連醫院護士都說,沒見過他這麼堅強的嬰兒。」
「當然,是你的兒子嘛!」
「是啊,是我的兒子。」而他永遠以此為榮。「不過我想,寶寶的堅強比較像是遺傳自媽媽,不是我,所以我們才把他取名叫‘海生’,因為他跟他媽一樣都是海的兒女。」
「海的兒女?」程予歡與關徹好奇地交換一眼。
「听你形容朱挽香,感覺好像是個很倔的女人?」關徹探問。
「她是很倔。」葉聖恩苦笑。「不管我怎麼說,她還是堅持離開我,她說等海生可以出院的時候,她馬上就要帶他回台東去。」
「意思是,你留不住她嘍?」程予歡蹙眉.
「看樣子是留不住。」
「說起來算是你活該!」雖然同情好友的處境,程予歡仍是忍不住嗆他。「我如果是朱挽香,我也會生氣啊!痹乖在小鎮等你,結果等到的是你跟另一個女人訂婚的消息,來台北找你,不但被你家人排擠,連你也不認她——誰能受得了這種侮辱啊?」
「就是啊,聖恩。」關徹也不能諒解。「你這次真的闖大禍了,就算是為了你弟弟,你也不該這麼對她。」
「我知道是我不對。」葉聖恩認命地接受好友一致的撻伐。自從高中時代成為死黨以來,三人已經是十多年的交情了,而他總是扮演開導者的角色,這還是第一次,他必須乖乖听訓。「那時候我只想著怎麼樣彌補朝陽而忽略她了,我以為可以等事情解決後再去台東接她,沒想到會把她牽連進台北的這一切。」
「你啊,就是太有自信了!你真以為事情可以像你想像的那樣兩全其美嗎?魚與熊掌,不可兼得。」程予歡煞有介事地教訓好友,好不容易逮到機會可以對這個一板一眼的家伙說教,他可是樂得很。
不過照例,最愛與他斗嘴的關徹又唱反調。「其實這也不能怪聖恩,你說他從小到大,哪一件事不是到他手中就服服貼貼的?他從來沒搞砸任何事,也從不犯錯。」
「可偏偏這回,他就是犯了錯啊!完美先生也有破功的時候。」
完美先生。葉聖恩眼神一黯,憶起朱挽香也曾如此形容他,而他並不覺得這樣的詞匯冠在自己身上是件光榮的事。
「我只是個平凡人。」他澀澀地低語。最近,他特別深刻地領悟到這點。「我以為自己可以兼顧一切,但顯然不可能。」
「當然不可能啊!你又不是超人,干麼老是把所有責任都攬在自己身上?」程予歡嘆息,眼見好友神情寥落,也不忍太苛責。「算了算了,這種頹靡失落的調調不適合你,喝酒喝酒!」他刻意歡快地舉杯。
其他兩人也配合地舉起酒杯,清脆的聲響撞破凝重的空氣,酒過三巡,葉聖恩喝得微醺,眼神迷蒙。
「你們知道嗎?她曾經告訴我,愛情總是教人傷心,我當時不明白為什麼。」
「她是誰?朱挽香嗎?」程予歡明知故問。
葉聖恩緩緩點頭。
「她這話有深意。」關徹領會地沉吟。「她一定經歷過很多吧?」
「看樣子是比我多。」葉聖恩淡淡地自嘲。
「愛情經驗能比你少的,我看沒有吧?」程予歡揶揄。「你在這方面,根本是個幼稚園生。」
葉聖恩默然不語,倒是關徹替他反駁。「喂,人家以前好歹也追過他學妹吧?」
「那種追法根本不算數,太紳士了,很明顯就是沒被愛情沖昏頭。」
「你的意思是,非要聖恩顛顛倒倒地做出一些他平常不會做的事,才叫戀愛?」
「差不多就是那樣嘍。」
「你以為每個人都像你啊?」關徹不以為然地冷哼。
「那你呢?」程予歡眨眼。「我不信你追夏真季時,還能保持一顆平常心。」
「我沒追她!」關徹窘迫地否認。
「是,你只是花錢‘買’她。」
「你——」
兩人又展開習慣性的唇槍舌劍,葉聖恩置若罔聞,思緒悠悠地沉淪,他想著那個至今仍對他十分冷淡的女人,她不願跟他多說話,甚至不肯多看他一眼。
察覺到他的沉默,關徹與程予歡停下了爭論,視線同時都膠著在他身上。
「看樣子他嘗到愛情的苦了。」程予歡莞爾一笑。
「是啊。」關徹罕見地對他表示同意。
仿彿在應和好友們的評論,葉聖恩恍惚地低語。「我現在才知道,當她受傷的時候,我竟然會比她加倍地痛……」他怔忡地盯著酒杯,胸臆間密密麻麻地充塞著某種痛楚,一種自虐的、近乎愉悅的痛楚。
因為他終于真正嘗到了,愛情的滋味。
「你說她要帶孩子回台東去,你真的要讓她走嗎?」關徹低聲問。
「你應該可以用孩子當借口,留她下來吧?」程予歡提議。「畢竟台北的醫療環境比較好,你又能就近照顧他們母子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