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日子,他一直告訴自己,夢該醒了,他不該再作夢,活在黑夜的人若能無夢,就不會奢求著不屬于自己的陽光。
他的世界沒有光明,及早認清這一點,他就不必嘗那一次次幻滅的苦。
難道,他錯了嗎?難道這些只是他為自己的怯懦找的借口?因為他怕再次失望,所以不許自己懷抱希望。
是這樣嗎?
必徹沉重地嘆息,緩緩走向客廳,模索著想坐上沙發,卻驀地警覺不對勁,有人正躺在上頭。
是她嗎?
「夏真季?」他低喚。
「嗯……」她朦朧地申吟。
睡著了嗎?他蹲,側耳傾听,發現她的呼吸很沉重、很急促,不像進入安詳的睡眠狀態。
他輕輕推她。「真季,你怎麼了?」
「是……徹嗎?」她迷蒙地問。
「怎麼睡在這里?回房間去吧!」
「嗯……」
「快啊。」他催促。「別在這里,會著涼的。」
「我不要,不要……」她拒絕,氣息更破碎了,猛然拽住他的手。「不要趕我走,拜托你,我沒有地方可以去了……」
她怎麼了?他不是在趕她走啊!
「除了你身邊,我哪里也不去,我求求你,徹,拜托……」
必徹一凜,倏地領悟她是在囈語,也許她根本沒清醒過來。她的手很燙,冒著熱氣,很可能是發燒了。
他撫模她額頭,果然透著高溫,他繼續以掌心雕琢她五官,以及縴瘦柔弱的臂膀,胸口一擰。「你怎麼……瘦這麼多?」
她真的好瘦,瘦得像把骷髏,不成人形,他本來也瘦了不少,但最近在她細心照料下,已養胖了不少,可她自己卻清減至此。
怎麼會這樣呢?她到底有沒有好好吃東西?
他焦急地掌住她清瘦的臉蛋。「真季、真季?」
「媽、媽……」她似乎錯認了他,又似沈淪在遙遠的另一個世界里,淚水紛然墜落,滾燙著他掌心。「爸又去借錢了,我真的沒辦法了,我好想……死,可我不能丟下你……媽,我該怎麼辦?」
他听著她無助的囈語,胸口劇痛。
她喊著媽媽,像迷路的孩子,在霧里發冷求救,可惜她母親不在這里,就算在,也不能理解她的痛苦,不能好好安慰她,在她面前,只有一個恨著她的男人,一個只想重重傷她、打擊她的男人。
「媽,你救救我,誰可以救救我……」她在夢中啜泣,哭得楚楚可憐,把他的心也哭碎了。
我沒有地方可以去了。
除了你身邊,我哪里也不去。
我想死。
「真季!」他不覺將她擁進懷里。「別這樣,你別這樣。」
別說這種教人傷感的話,別讓他……如此心痛。
從以前到現在,她究竟吃了多少苦?這陣子,她其實很難受吧?可她卻堅強地不在他面前表現出來,不論他如何無情地對她,她總是回以溫暖。
她很痛苦吧?很傷心吧?她一定很想哭,也許每個夜晚都躲在房里暗自飲泣,可她從來不讓他知曉。
她跟他一樣,也是一個人,或許比他更孤單,更寂寞。
「真季……」他的眼眸刺痛著,也想哭了,男兒有淚不輕彈,可他總是為她酸楚。
他抱緊她,陪夢魘中的她一起流淚。
他想相信她,想相信她是真的愛著自己,相信她不曾背叛自己,他想相信,真的好想、好想——
早就想相信了,只是傷口太深、太痛,教他不敢輕易再次付出信任,說要等她自己現出原形,也是因為他不曉得該如何面對她,才會耗著、躲著,自我欺騙。
但如今,該是尋找真相的時候了……
「沒事了,真季,我在這里,你不是一個人。」關徹憐愛地吻了吻妻子濕潤的頰,她似乎听見了他的撫慰,漸漸收住哽咽。
他一直靜靜地抱著她,直到她安然沈睡,才探手找到茶幾上的無線電話,撥了號碼。
鈴聲數響後,對方接起電話。「真季,是你嗎?你好久沒打電話給爸爸了,我好想你——」
「是我。」他淡淡地澄清。
「關徹?」夏清盛愣住。
「真季發燒了。」
「什麼?她發燒?」夏清盛听來很焦慮。「她現在怎樣?還好嗎?你有沒有帶她去看醫生?」
「她現在在睡覺,你帶點退燒藥過來。還有,我有話想問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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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晚上,夏清盛跪在關徹面前,一五一十地說明來龍去脈,他一再地道歉,坦言都是自己的錯。
他說,是他三番四次地妄想東山再起,卻總是失敗,走投無路之下,只好找上地下錢莊。
他說,為了幫他清償債務,夏真季受盡凌辱,連在公司上班都遭受討債流氓的騷擾,不得不辭職。
他說,他的女兒會選擇去酒店上班,也是因為那些流氓拿他一條老命來威脅。
「真季雖然老是說不會再理我了,可我每次一闖禍,她還是認命地替我收拾,是我這個做爸爸的不好,我對不起她!」夏清盛痛哭流涕。「她跟你結婚,要了七百萬——你知道為什麼是這個數字嗎?因為我就是欠了地下錢莊七百萬!我那時候還嫌她要得太少,可她說不能再多拿了,因為她欠你的,已經太多太多……」
必徹震撼地听著岳父的告白,腦海里蒙蒙浮現夏真季對他提出結婚條件時,那蒼白的容顏。
敝不得她當時會逃避他的眼神,怪不得當他笑著說她要得太少時,她會眼泛淚光,他曾以為她是太自傲,不堪尊嚴受損,後來則是懷疑她以退為進,故作姿態,但如今,他才恍然大悟。
原來她是因為歉疚,原來她是不希望自己的婚姻是一樁金錢交易,她對他,其實是有情的,她真的……愛著他。
「……所以請你不要再怪真季了,這些年來,她真的很苦,她沒有任何人可以倚靠,我又只會給她添麻煩、拖累她。」夏清盛心疼地為女兒辯解。
必徹默然無語。
「你不相信我說的話嗎?」夏清盛顫聲問。
不是不相信,是難過地哽咽了,滿腔言語都酸楚地卡在喉嚨。
「你以後……不要再令真季傷心了。」關徹澀澀地警告岳父,同時也是警告自己。
從今以後,誰也不許再傷害他的愛妻,尤其是他自己!
「我不會了,真季這次真的很難過,都是我不好,我害慘了她,是我的錯……」夏清盛老淚縱橫,看來的確十分後悔。
必徹同樣懊悔,他小心翼翼地抱妻子回房,感覺懷中的重量輕盈如燕,胸口更加酸痛地擰成一團。
他痴痴地守候她一夜,隔天午後,她的燒才退了,他摟著她坐在床上,哄她吃藥,喂她喝粥,像寵小女孩似地寵著她,兩人經過一番傾心長談,又回到新婚時如膠似漆的關系。
不論走到哪里,總是手牽手,吃飯時也是你為我挾菜、我喂你一口,甜蜜得教一干好友看了起雞皮疙瘩。
葉聖恩揶揄這是他看過最肉麻的愛情戲碼,程予歡抱怨他剛吃的東西差點沒吐出來,方雪則是笑著說連她這個旁觀者也忍不住要害羞。
就連趙鈴鈴,也在電話里將關徹逗得惱羞成怒。
每天,兩人都會發現嶄新的浪漫,感覺陽光益發燦爛,溫暖地照拂整個世界,似乎黑夜就要永遠地過去了……
但,還沒有。
夏真季很明白,在丈夫的眼楮重見光明以前,這份幸福就稱不上完整。
因為他的眼盲,並非根源于物理性的因素。
起初,他是在火場濃煙的燻罩下,灼傷了眼楮,醫生為他動了第一次手術,原以為就此便無大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