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他還是看不見,醫生檢查不出原因,猜測或許是眼角膜遭異物割傷了,又動了第二次手術,還是毫無進展。
醫生不明所以,宣布束手無策。
「我已經為你丈夫做過各項精密檢查了,實在找不出哪里有問題,我只能猜想,或許是他心理上並不想恢復視力吧?」
「你的意思是,他看不見是因為心病?」
「有可能。」
為什麼?夏真季左思右想,赫然醒悟。
大概是因為他還未真正相信吧?
雖然他在听過她父親解釋後,接受了一切只是誤會,她並未背叛他,但他心里,是否真的相信?
或者他不是不願相信她,而是不相信自己。
不相信老天會善待自己,不相信自己值得這份珍貴的幸福,不相信自己能保有到永久,他小心翼翼、如履薄冰地捧著它,很怕有一天會摔碎。
他不敢作夢,就跟她一樣。
她能了解他的心情,能體會他內心說不出的恐懼,因為她也是如此。
只是,他們都得學會相信,相信夢想,相信彼此,將彼此的心,毫無保留地交給對方。
他必須學會完全相信她,不必去懷疑老天或自己值不值得,只要相信她。
相信她就好——
這天傍晚,兩人到家里附近的公園,踏著黃昏的霞色散步。她走在他身後,雙手抓著他的腰,像企鵝般淘氣地搖擺著步伐,夕光將兩道影子親昵地打成同心結。
「徹,你听我說喔。」她貼近他後頸,馨芳的氣息柔柔地搔他癢。「那天,我本來要赴約的。」
哪天?關徹先是一怔,兩秒後,才恍然大悟她是指十五年前,他生日那天。
「我已經出門了,只是途中遇到我媽媽,她氣沖沖地告訴我表姊跟一個男人私奔了,那人只是修車的學徒,家族長輩都很生氣,說我表姊讓我們家族蒙羞。」她澀澀地解釋。
這是他初次知曉那天的來龍去脈,怔仲地听著。
「我媽說,他們倆的愛情是錯誤,是不被祝福的,下場肯定會很淒慘。我听了,忽然很害怕,我想我們是不適合的,遲早會被拆散,與其到那一天痛苦,不如不要開始。」她頓了頓,又在他耳畔低喃︰「徹,你知道嗎?其實那時候,我已經有預感自己一定會愛上你了,所以我才要離你遠一點,愈遠愈好。」
「真的嗎?」他顫聲問。「我以為你根本沒把我放在眼里。」
「如果真的不在乎你,我干麼跟你講半年的電話?」她嬌嗔。「你以為我那麼閑嗎?」
他以為她或許只是把他當玩具,一個呼之則來、揮之即去的裙下之臣。
必徹苦笑。「後來呢?你表姊怎樣了?她下場……真的很慘嗎?」
「才不呢,她幸福得很。」夏真季輕輕地笑。「那個男人開了一間修車廠,我表姊還跟他生了四個孩子,其中有一對是雙胞胎,前幾年我有次經過那間修車廠,看見他們一家六口正在吃晚飯,很和樂融融呢。」
他默然無語,听出她話里淡淡的倜悵。「你那時候沒跟你表姊打招呼嗎?」
「沒有。」她頓了頓,又故作輕快地補充。「那時候變成我們一家害所有親戚蒙羞了,怎麼好意思打擾他們?」
必徹咬牙,不知怎地,腦海映出一幅畫面,他摯愛的妻,孤伶伶地站在人家門外,渴望著屋里的溫暖。
他忽然很想擁抱她。「真季,過來。」
他想拉她到懷里,她卻堅持走在他身後。「徹,我們來玩一個游戲。」
他一怔。「什麼游戲?」
「這個游戲叫『信任』。」
「信任?」
「哪,你這樣做,像不倒翁一樣往後倒,我會接住你。」
「要我往後倒?」他驚訝。「你接得住嗎?」
「我接得住。」她嚴肅地點頭。「你相信我。」
「可是我很重……」
「我接得住!」她強調。
他蹙眉,不明白她為何忽然提議玩這種游戲。
「好啦,我們試試看嘛!」她撒嬌。
他勘不過她,只好答應了,起先是輕輕地、微微往後仰,怕她承受不住自己沉重的身子,他控制著跌勢。
她卻嫌他太小心。「再放開一點,你這樣不行啦!什麼都不要想,只管往後面倒。」
「我如果真的倒下去,你會被我壓扁。」
「不會啦,我保證。」
他冷嗤,不相信,但慢慢地,他放松了身子,不再緊繃地收回跌勢。
她每一次都穩穩接住。「怎麼樣?我很厲害吧?說不會讓你跌倒就不會。」
「你別得意了,那是因為我倒得還不夠用力。」
「那你用力啊,討厭鬼!」她不服氣。
他呵呵笑,再次往後倒,雖然他眼楮看不見,耳朵卻更敏銳了,他听見風聲,听見樹葉在舞動,听見經過的行人笑語呢喃。
他還听見一個小男孩正得意洋洋地跟父親炫耀。
「爸爸,我的投球技術是不是愈來愈好了呢?」
「不錯、不錯,你是進步很多。」男孩的父親不吝嗇地稱贊。
「那我可不可以參加學校的棒球隊?」
「你想參加嗎?」
「嗯。」
「好!那我們就多練習幾球……」
他听著,暖暖地微笑了。
是那對父子吧?經過長久的練習,小男孩總算有點長進了,那個可憐的爸爸不用再氣喘吁吁地到處追球了。
真好,真希望自己哪天也能跟兒子這樣玩傳接球……
必徹羨慕地想,一時分神,身子毫無保留地仰倒,沉重的跌勢無預警地朝夏真季襲來,她嚇一跳,連忙展臂圈緊他的腰。
但他果然太重了,她站不穩,抱著他踉蹌地往後坐倒在地,後腦勺敲上樹干,痛得她忍不住驚呼。
「怎麼了?」關徹倉皇失措。「你是不是哪里撞到了?」
「沒事。」她強忍劇烈的痛楚。「只是敲到頭了。」
「頭敲到了?」他愕然,焦急地追問︰「在哪里?有沒有受傷?流血了嗎?」
「沒事啦,你別擔心。」她安撫他。
他卻不得不擔憂,沒心思再散步了,拉著她回家,押著她乖乖坐上沙發,探指在她濃密的發雲里模索,發現一個小小的突起,心疼不已。
「都腫起來了,還說沒事?」他為她上藥,輕輕地涂抹清涼的藥膏,一面懊惱。「早知道不該跟你玩那個游戲的,就說了我太重,你接不住我。」
「怎麼會?」她反駁。「我接住了啊!」
「是啊,你接住了。」他沒好氣。「可是頭卻腫了一個包,這樣很好玩嗎?」
「至少我還是接住你了,不是嗎?」她若有暗示地問。
他一窒,忽然懂得她堅持與他玩這游戲的深意。
她希望他相信她,相信她能接住自己,就算老天又惡作劇,在路上丟了塊小石頭,就算他因此摔得逼體鱗傷,她也一定會保護他。
她真的接住他了。
她是愛他的,毫無保留,傾盡所有來愛,她不會丟下他一個人,會陪他一生一世。
他不是一個人了,他有了她,不管等在前方的是燦暖的陽光或狂風暴雨,他們都會攜手走下去……
「徹,你生氣了嗎?」他久久不語,似乎令她有些緊張。
「我沒生氣。」他搖頭。
「那你怎麼都不說話?」
「我真的沒生氣。」他牽起她的手,溫柔地吻上那細膩的掌背。「只是覺得你好傻、好笨。」
「我哪里笨了?」她嬌嗔。
「你就是笨。」
愛上他,笨,為了教他學會信任,跟他玩這種游戲,害自己頭上腫起一個包,更笨。
可他就是愛她這樣的笨,就是感到好不舍,好心疼。
「真季。」他啞聲地喚她,方唇一次次地啄吻她柔膩的後頸,留下迷戀的記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