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先,是他們媲美「驚聲尖叫」的嚇人音量。
孟霆禹實在很難想象,為什麼區區二十幾個小表,可以合唱出如此驚天地、泣鬼神的狂嘯?就算是紐約證交所的交易廳,幾百個交易員同時喊價,也創造不出如此高的分貝。
再來,是他們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活力。
從一早在安親班集合開始,騎自行車一路從淡水騎到關渡,探訪關渡自然公園,野餐,餐後繼續騎車,參觀十三行博物館,再往回騎到淡水漁人碼頭。
長達十幾公里的車程,小表們竟然絲毫不顯疲態,從頭到尾又叫又笑,轉過來沖過去,幾次擦撞到他,把他這個三十幾歲的大男人撞得一陣踉蹌歪斜。
最慘的是,他還必須負起照顧安安的責任,在閃躲沖鋒陷陣的小表們的時候,還得注意別讓後面坐在兒童座的小男孩受到一丁點兒損傷。
他很清楚,哪怕只是一絲小小的擦傷,沈靜對他那僅存的一點敬意都會蕩然無存。
他在她心中的形象已經夠糟了,他當然不敢冒險再讓她有機會扣分。
所以更累。
明明已經累到極點,還要裝出一副漫不在乎的瀟灑,明明不耐煩到只想咆哮一頓,還得掛上最迷人的笑容。
偏偏他身後那個才六歲的小男孩,似乎看出了他硬是要裝英雄的弱點,刻意欺負他。
他會用力扯他頭發,胖胖的小腿一次次偷偷地踢他,還老是要用那軟女敕的童音一遍遍地對他強調,靜靜老師有多疼安安,總有一天會變成安安的媽媽。
什麼都能忍,就是這句話,孟霆禹決定自己非反駁不可。
「你叫你爸爸死了這條心,靜不會答應嫁給他的。」
「為什麼?」
「因為靜是我女朋友,她要嫁的人是我。」
「她才不會嫁給你呢!」小男孩憤怒地尖叫。「靜靜老師最喜歡安安了,她一定會變成我媽媽。」
「她不會。」
「會!」
「不會。」
「我說會就會!」
「我說不會就不會。」
兩只雄性動物,一大一小,一面騎自行車,一面進行一場冗長的、毫無意義的、也顯不出任何智慧的辯論。
「你是壞蛋,我討厭你!」辯到後來,安安終于忍不住了,驚聲尖叫,一下又一下重重地撾孟霆禹的後背。「放我下來!我不要坐你的車了!」
「別亂動!」孟霆禹叱喝小男孩,盡力在他的攻擊下,維持平衡。「你會害我們兩個都摔下去。」
「你放我下來!壞人,你是壞人,我叫我爸爸來揍你!」安安威脅,胖胖的小手勒住孟霆禹頸子,用力掐。
「嘿!」孟霆禹一下措手不及,雙手一歪,腳踏車霎時重心不穩,眼看著就要倒下,他連忙伸長腿,緊急煞車。
「抓好了!」他嘶吼,手臂讓一旁突出的樹枝劃了一道長長的傷口,疼痛尖銳地襲來,他卻還是緊緊地握住把手不放,怕自己一松手,小男孩會跟著摔倒落地。
好不容易,車子總算穩穩地煞住了,他停好車,還來不及展臂將小男孩抱下來,只見沈靜蒼白著臉沖過來。
「安安、安安!」她慌亂地喊,慌亂地將小男孩抱下車,檢查他全身上下。一你還好吧?有沒有哪里受傷?痛不痛?」
「靜靜老師!」安安驚魂甫定,整個人躲在沈靜懷里,抓住他不放。
「是不是哪里痛?快告訴老師!」
「沒有,我不痛。」
「真的不痛嗎?」沈靜還是很緊張。「有沒有哪里受傷?」
安安搖頭。
沈靜目光再度梭巡過小男孩全身上下,確定他毫發無損後,才放下懸在胸口的大石,呼吸恢復順暢的同時,對孟霆禹的憤怒旋即涌上。
她站起身,將安安交給隨後趕上來的方老師,叮嚀幾句後,才轉向一旁的孟霆禹。
「你搞什麼?」她蹙眉,神情冷若冰霜。「你差點弄傷安安了!連個小孩你也照顧不好嗎?」
孟霆禹沒答腔,不知道該說什麼,傷口上的肌肉一下下地抽搐著。
「幸虧安安沒事,如果他有個什麼萬一,你要我怎麼向他爸爸交代?」她繼續責備他。
他無言,默默望著她灼燒著怒火的明眸。是什麼原因讓她如此氣惱?真的只是純粹擔心小男孩嗎?還是,在意著小男孩的父親?
「你很喜歡他嗎?」沙啞的嗓音,在他猝不及防時沖出口。
她愣了愣。「什麼?」
「你很喜歡那個男人嗎?」
「誰?」
「安安的爸爸!」他懊惱地提高音量,醋意在胸臆間翻騰。
她倒抽口氣。「你在胡說八道什麼?」
「那個男人有哪里好?他有個小孩啊!你以為當人家的後母很簡單嗎?安安會永遠拿你跟他的親生母親比較!」
孟霆禹,你瘋了,你到底在說些什麼?他昏亂地想,試圖阻止自己的口不擇言,話語卻像架好的機關槍,連珠發射。
「而且我說那男人肯定哪里有問題!不然他老婆為什麼要跟他離婚?我告訴你,離過婚的男人都不是什麼好東西!」他胡亂地咆哮,感覺手臂上的傷口劇烈地扯疼。
或許是因為太痛了,痛到他失去理智,無法控制自己……
「他沒有離婚。」在一團混沌中,他听見她清冷的嗓音。「他老婆去世了。」
他陡地一震,定定神,望向沈靜。
她也正看著他,眸光的溫度,是極地般的冷,他心一沉。
「安安的媽媽,是因為難產死去的,所以安安從來沒有見過親生母親,而這也是他爸爸最大的遺憾。」她緩緩地說,字字句句都凍凝,在他心里擲下冰雹。
孟霆禹啞然,濃濃的懊悔攫住他。
「順便告訴你一句,我的確很喜歡安安的爸爸,但我從沒想過跟他交往,我只把他當朋友。這樣,你可以放心了嗎?」她譏誚地微彎唇,意味深長地瞪他一眼後,翩然旋身。
看著她盈盈離去的背影,他忽然難以言喻地驚慌,有種奇怪的預感,若是就這樣讓她走了,他永遠沒機會再接近她。
他追上去,扯住她臂膀。
「靜,你等一等!」
她凝住身子,卻沒回頭。
「你听我說,我很抱歉。」他懊惱地語音顫抖。「真的,我向你道歉。」
「你不必跟我道歉。」她冷冷地想甩開他的手。
他執住不放。「你听我說,靜——」
「你放開我!」玉手不悅地抓住他手臂,想用力扯下,不意卻觸及一團奇異的濕黏。
他倏地低喘一聲,她則是愕然回眸。
那團濕黏,原來是血。
她屏息,心跳停止。「你受傷了?」她惶然低語,看著他手臂上那一道長長的、深深的傷口。
「我沒事。」他搖搖頭,根本顧不得手上的傷。「你听我解釋——」
「還解釋什麼啊?」她打斷他,又氣又急。「你受傷了怎麼不早說?要快點消毒啊,萬一感染了怎麼辦?」
「這沒什麼,只是一點小傷——」
「什麼小傷?不準你亂動了,你會弄痛自己的!」她厲聲制止他。
他愕然。
她沒理會他震驚的表情,拉著他找到路邊的水龍頭,替他洗淨了傷口,然後卸下腰間的絲巾,小心翼翼地替他包扎傷口。
他困擾地看著她溫柔的舉動,心跳狂野。
這個命令他不許亂動的女人,這個帶著堅毅眼神替他包扎傷口的女人,完全出乎他意料之外。
原本他預期回台灣找到的,是一個等待他解救的小可憐,她也許會哭倒在他懷里,哀怨地數落他的薄幸,他也準備好接受她的任何指責與怒罵,可他沒料到,她既不哭也不怨,還變得如此強悍。
她包好傷口,揚起眸。「暫時止住血了,不過還是要去看一下醫生比較好,這附近有診所,你一個人去應該沒問題吧?」她柔聲問,唇畔淺抿著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