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恍惚地看著她。
她怎能前一刻還對他冷冰冰的,後一刻又送給他如此溫婉的笑容?他簡直無所適從。
「我要你……陪我去。」他喃喃低語。
「什麼?」她一怔。
「陪我去看醫生。」孟霆禹重復,忽然有種荒謬的感覺,仿佛自己是一個任性的小男孩,正吵著要媽媽疼。
這太丟臉了。他赧然地想,俊頰也窘迫地微微發熱,但凝定沈靜的湛眸,仍是固執。
她深深地望他,澄透的眼好似看穿了他所有不堪的心思。
他頓時狼狽。
她卻只是微微一笑——
「好吧,但要把孩子們都送回家後,我才能陪你去。」
第七章
「所以你就真的把那些孩子都送回去後,才陪他去醫院?」
棒天下午,魏元朗特地開車來淡水拜訪沈靜,午後陽光慵懶的照拂下,兩人閑閑地散步在真理大學的校園里。
得知孟霆禹強硬地跟著安親班出游,魏元朗又是好笑,又是驚異,追問沈靜當時情況。
沈靜被他纏得沒辦法,只得簡略說了。
「他真的就那樣乖乖等你嗎?」魏元朗揚眉,滿臉不可思議。
沈靜輕輕頷首,似笑非笑地望著他吃驚的表情。
他也正看著她,眼神變化多端,良久,他搖搖頭,感嘆似地吐落一句評語。「你真的挺狠的,沈靜。」
她一愣。「我狠?」
「你不覺得嗎?」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我的意思是,霆禹一定很受傷吧?」星眸含笑。「不只是手,這里更受傷。」拇指比了比左胸口。
沈靜意會他的動作,眸光一閃,卻沒說什麼,微微別過臉,拂攏耳畔一綹下听話的亂發。
「你沒問他為什麼會受傷嗎?」魏元朗追問。
她搖頭。
「你不關心?」
「不必問。」她淡淡地說。「我猜得出來他為什麼會受傷。」
「一定是為了保護那個小孩,拚命想穩住車子,才會讓路邊的樹枝給割傷了吧?」魏元朗分析孟霆禹受傷的原因,如親眼所見。
沈靜默然。
魏元朗觀察她在陽光掩映下,顯得嬌美卻又神秘的側臉。「你都沒問問怎麼回事嗎?」
「我後來問過安安了。」她輕聲說,語氣听不出什麼特別的起伏。「安安告訴我,是因為他們兩個吵架,安安很生氣,用力掐霆禹的脖子,才會發生意外。安安跟我道歉,說他不應該害霆禹受傷。」
「然後呢?」
然後?沈靜回眸,揚眉。
魏元朗笑著迎視那雙略帶疑問的明眸。「然後你就這麼听听就算了?沒跟霆禹說什麼?」
「我要跟他說什麼?」她裝傻,心下卻早已了悟魏元朗的暗示,耳殼隱隱地溫熱。
「你沒跟他道個歉,說自己不應該責備他沒照顧好安安?你不會不曉得吧?你那麼緊張安安有沒有受傷,卻對真正受傷的他不聞不問,甚至還責罵他,他心里會有多難過。」
「瞧你把他說得像個孩子似的。」耳殼的暖流,緩緩竄上粉頰。「他是個大男人了,能照顧自己。」
「我倒覺得在你面前,他像個孩子。」魏元朗慢條斯理地評論。
沈靜神智一凜,心湖悄悄地泛開一圈圈漣漪,表面卻仍是淡淡的,似是不以為然。
魏元朗深深地望她。「沈靜,你在懲罰霆禹嗎?」
「我懲罰他?」心湖翻起小浪。「為什麼這麼說?」
「昨天的事,足夠讓霆禹明白他在你心目中的地位比不上安親班那些孩子,顯然你比較關心孩子們。」
「那有什麼不對嗎?」
「我只是想知道,你是純粹自然還是存心的?如果你不是有意懲罰他,故意讓他以為你對他不關心,那麼——」魏元朗意味深長地頓住。
沈靜覺得自己一顆心仿佛也被他懸在半空中。「怎樣?」
「我會說霆禹真可憐。」
「可憐?」她怔住。「霆禹?」
那麼一個事業有成、走路有風的大男人,可憐?沈靜顰眉。
魏元朗沒解釋,兩人穿出真理大學的後門,沿著斜坡上行,來到沈靜的母校淡江中學,進了尋根圖。
沈靜點了一杯卡布其諾,魏元朗點美式咖啡。
因為是假目,咖啡館里更顯幽靜,陽光在窗格上優雅地跳舞,窗台上的仙人掌努力伸展尖刺,期盼能抓到那美麗的光。
沈靜探出手指,輕輕觸了一下那小小的尖刺。
「我滿喜歡霆禹的。」飲一口黑咖啡後,魏元朗不疾不徐地揚聲。
沈靜沒答腔,繼續逗弄著仙人掌。
「雖然我對他認識不深,也沒見過幾次面,但你知道,我們男人跟女人不一樣,女人或許要天天膩在一起才能成為手帕交,男人只要幾杯酒就知道對方能不能做知己了。」
沈靜微彎唇。「所以說,你們是酒肉朋友?」
「我不喜歡喝酒,不過若是陪霆禹喝的話,我願意。」魏元朗怡然地說,不介意沈靜的調侃。
「你這麼看重他?」
「他夠真。」魏元朗微笑。「至少在我面前,我感覺不到商場上那些爾虞我詐。」
沈靜收回戲玩的手指,捧起咖啡杯,啜飲一口。「如果霆禹在你面前很真,那也是因為你這人天生就容易讓人卸下心防。」她凝睇他,秋水剪成的瞳神溫柔而清澄。「不論男人還是女人,好像只要踫到你就自動投降了。」
「那你怎麼不投降?」
「我?」
「你是我見過的所有女人中,最難猜的一個,我實在很難弄懂你在想什麼。」魏元朗半真半假地嘆息。
沈靜只是淺淺一笑,不置可否。
「你知道霆禹在美國,過的是什麼樣的生活嗎?」他忽然問。
她聳聳肩。「我有必要知道嗎?」
「他日以繼夜,不停地工作。」
「可想而知。」她嘲諷地彎唇。
「他很少休息,應該說,他沒辦法休息。」
「因為太急著想要功成名就了嗎?」聲嗓長出刺,如同窗台上的仙人掌。
「因為失眠。」
「失眠?」
「譚昱告訴我,霆禹有嚴重的失眠困擾,最近這兩年甚至嚴重到必須去看心理醫生。」
「霆禹看……心理醫生?」沈靜怔然,方才還茂密長在嗓音里的刺,此刻已全然縮回。
「譚昱猜想,是因為你。」
「因為我?」心跳,忽然奔騰起來,一下下擂擊著胸口。
魏元朗注視她,似乎也察覺她有些微動搖,湛眸閃過一抹深思。「你或許已經從七年前的打擊中走出來了,但霆禹還陷在那里。」
「你是說,他到現在還覺得對不起我?」
「你不會猜不出,他為什麼回台灣找你吧?」
「他想得到我的原諒?」
「我想也是。」他點頭。
她片刻失神,恍惚地咀嚼著他話中涵義,良久,才搖搖頭。「他其實不必自責的,我並不怪他。我跟他說過了,我很喜歡現在的自己,很滿意現在的生活,他不必覺得對不起我。」
「或許就因為你看開了,所以他更難看開。」魏元朗意味深長。
「為什麼?」
「因為他連補償的機會都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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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他連補償的機會都沒有。
深夜。
沈靜和一個多年不見的老同學吃完飯,開車先送她回飯店,然後穿過市區,往淡水方向。
一路上,她先是試著听新買的搖賓樂CD,卻覺得那一聲聲的鼓音敲得她有些心浮氣躁,轉到廣播頻道,又覺得主持人跟來賓對話的嗓音尖銳得可怕。
她趁紅燈停車時轉換頻道,卻找不到一個令她感興趣的廣播節目,腦海里,耳畔邊,來回響著的,總是幾天前魏元朗與她的談話。
霆禹真可憐。
至今她仍能清楚地回憶起,魏元朗說這句話時,臉上那奇特難解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