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我的手機。」溫泉說。
「哦。」她怔怔看著他,仍是緊緊抓住他臂膀,迷惘的神情猶如迷路的孩子。
他輕輕嘆了一口氣。「等我接一下電話。」取出手機,按下通話鍵,「喂……是張伯啊,有什麼事嗎?」傾听對方說話,不數秒,容色忽地一變,「什麼?你說什麼?」
「發生什麼事了?」她連忙問。
「是張伯。」他低聲解釋,「他說他剛剛忽然想起,那些油漆不是買的,是撿來的。」
「撿來的?」她一愣,片刻,原本昏沉的腦子迅速轉動起來,「你快問他,是從哪里撿來的?」
「好象是山里。」
「哪座山?在哪里?那里怎麼會有油漆?有很多嗎?」她激動地追問,接著,彷佛等不及他傳話,索性一把搶過手機。「張伯,我是莫語涵,你快告訴我怎麼回事——」
足足與張伯交談了將近五分鐘後,她才結束了通話。蒼白的容顏在轉向溫泉時,唇角竟微微揚起,似乎心情大好。
他不禁愕然,「怎麼回事?」
「張伯說,他是在花蓮山區撿到的,那天,他接了個臨時工,看到路邊有一些廢棄的油漆罐,所以就抱了幾罐回家,想將家里重新粉刷一下——」
溫泉迷惑地望著她逐漸點亮光彩的眸,「真是這樣,我們不是更沒理由控告雙城了嗎?」
「你忘了嗎?雙城的油漆工廠在還沒遷到大陸以前,就是在花蓮生產的。」
「這意思是——」
「那終油漆罐,可能就是來自雙城工廠的廢棄物。」她解釋,明眸閃過銳利的芒。
他恍然大悟。如果那些油漆真是雙城遷廠時留下的,不論有意或者無意,都表示他們明顯違反了有關事業廢棄物處理的相關法令。
何況留下的,還是強烈污染環境甚至是以奪人性命的化學毒物。
「這下雙城完了!要是真被我找到證據的話,我不但要他們付張家賠償金,還要檢察官提起刑事告訴,控告他們危害公共環境!等著瞧吧,這一次我絕對要告他們到底!」她傲氣地強調。
溫泉望著她微笑。這才像她。這樣強悍潑辣又驕傲自信的模樣,才像是她。
「我要去花蓮一趟!現在馬上就去!」她忽地揪住他衣襟,不顧一旁莫名驚愕的于成凱。「你會陪我去吧?會跟我一起去吧?你一定要跟我一起去!」銳氣地命令。
也許旁人听了會覺得她任性得不可理喻,可溫泉卻只覺胸口難以言喻地揪緊,因為他听出了隱含在她命令口氣下,那排山倒海的倉皇與恐慌。
「好,我去。」他溫柔地應許。
丙然如她所料,雙城的油漆工廠在閉廠與遷廠時,是犯下了不可饒恕的疏忽。
藏在一片雜草後的工廠,雜亂不堪的廠房內除了廢棄的生產設備外,角落里一罐罐油漆也是東倒西歪,散落一地;其中幾罐,許是在搬運的過程不小心滾落路邊,才會被張成給拾到。
這些含鉛油漆是何時生產的,再也不重要了,重要的是雙城在遷廠時,竟如此草草善後。
看著錄像帶里的搜證畫面,以及一張張清晰可辨的相片,雙城的態度軟化了,一口氣將賠償金額提高了十倍,想以私下調解的方式掩飾這次嚴重疏失。
可這一回,不但莫語涵不願接受,張成也表示絕對要控告他們到底——
「我要他們還我一個公道!」
于是,莫語涵與檢方合作辦案,將這件案子推上法庭。
媒體聞風而來,雙城不但聲譽受損,正在進行的幾個開發案也只能暫時擱下,這其中,自然也包括綠園鎮的開發案。
兩個月後,審判結果出爐,法官判決工廠的負責人人獄服刑,除易科鉅額罰金外,並應賠償直接受害的張家父子兩千萬。
他們勝利了。
退庭後,張成當著眾人的面擁抱莫語涵,含淚感激她的鼎力相助;一同出庭的庭庭和宣宣也一左一右,抱住她的大腿,甜甜地對著她笑。
莫語涵也回他們一抹粲然的笑,一顆心輕盈地飛揚。
從來不曾有過這樣的感覺——每回出完庭,她通常只覺整個人被掏空,只想躲去芳療中心忘掉擾人的一切,從不曾像現在這樣神采飛揚、活力充沛,甚至覺得自己可以馬上接下另一個案子了。
這感覺,太奇妙了。
她流轉眸光,尋找溫泉的身影,迫切地想與他分享這激昂的情緒。
這兩個月來,他一直留在台北陪著她,在她家附近租了個小房間,陪她東奔西跑,一起為這件案子奮斗,他一直在她身邊。
「溫泉呢?」找不到熟悉的男人身影,她忍不住詢問張成。
張成聞言,臉色一黯。
她驀地有種不祥預感,「他人呢?剛剛不是還在這里嗎?」
「他有跟我說,他會先走。」張成搓著手,垂下眸,不敢看她焦急的神色。
「為什麼要先走?他要去哪里?」
「回台東。」
「他回去了?干嘛那麼急?連聲再見也不說?」她喃喃低語,酸澀的滋味在胸臆間漫開。
「他……就是不想跟妳說再見。」張成嘆了一口氣,「阿泉說他最怕這種場面了。」
什麼意思?因為他害怕說再見,所以索性連再見也不說,就這麼莫名其妙地在她面前消失?
他怎能這樣做?怎能就這樣拋下她?
她氣極,倏地提起公文包,踩著高跟鞋就旋風般地卷出法院。
可才一踏出法院,媒體便立刻團團把她包圍,鎂光燈不停地閃,記者們一個個爭先恐後地訪問她。
「對不起,請讓一讓。」她不耐地展臂排開洶涌而至的人群,縱目四顧。
他不見了,真的走得無影無蹤了,真的走了——
迷惘,像蒼茫的夜色朝她當頭罩落,她怔立原地,忽然間只覺眼前一片黑暗,辨不清方向。
身畔,一群記者激動地追著她,問題此起彼落,她卻一個字也沒听進去。
沒有他在身邊,再多的喝采與掌聲,也只是空虛。
忽地,一只小手拉住她褲管,扯了扯。
她垂下頭,茫然地望著正仰頭凝睇她的庭庭。
「莫阿姨,泉叔叔要我交給妳。」
「什麼?」
「這個。」小女孩舉高手,遞給她一封信。
淺藍色的信封上,是他端正齊整的字跡。
她瞪著,墨睫慢慢地染濕了。
語涵︰
別罵我,我知道妳現在一定很生氣。
妳一定在想,怎麼會有這麼膽小懦弱的男人,連當面說聲再見也不敢?
妳一定瞧不起我。
請原諒我。
苞人道別一向不是我的專長,我從小就最怕曲終人散後的無盡荒涼。我喜歡熱鬧,喜歡與人談天說地,卻不知道當聚會結束後,該怎麼瀟灑地說再見。
尤其定,對一個明知再見機會渺茫的人說再見。
原諒我,說不出口。
原諒我,就這樣離去。
原諒我,當年任性地斷了與妳的音訊,現在,又不和妳商量,便決定從妳面前消失。
?我想,我們還定不要再見了。
相見不如不見。請妳原諒這麼怯懦的我。
因為我不敢把握自己能笑著看妳嫁給別的男人、能笑著給妳祝福。
坦白說,十七歲那年,我之所以會絕望得想去自殺,除了因為心中的棒球夢幻滅了,也是因為妳。
我再也沒機會得到妳了。
妳不會喜歡像我這樣的男人,不可能與我相守終生,不可能甘願下嫁給我。
我知道。
記得妳曾在酒吧里問我的話嗎?妳問我,難道甘心一輩子蟄伏在鄉下,當個名不見經傳的小學老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