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默然了。
他也不再說話,揀出散落在桌上的幾張相片,細細審視。這些都是他這次去歐洲拍的,構圖、光線、景物的取舍,以及人物的捕捉方面,他自認應該都在水準之上。
到底缺乏了什麼元素呢?究竟少了什麼?
「……懷風,再把相片拿給其他人看吧,也許別人會有不同的意見呢。」于心萍努力想讓他振作精神,「而且我看這些相片就很不錯啊,雖然我對攝影是外行,可是以一個觀賞者的角度而言,我覺得很棒啊。」
以一個觀賞者的角度而言……楚懷風驀地靈光一閃。
對了,有個人能給他意見,有個人能告訴他……
湛幽的黑眸一亮,瞬間射出兩束逼人的璀光,他望向于心萍,微笑宛如陽光般燦爛,「謝謝你,心萍,謝謝。」
她茫然,「謝我什麼?」
「謝謝你提醒了我。」
※※※
「不對,不對,笨丫頭!」陽光燦爛的午後,粗魯的怒吼在東區某間大門緊閉的餐廳內響起,「我不是說過嗎?做Paella最重要的就是番紅花飯一定要煮得恰到好處!湯汁在煮好時剛好收干,鍋底要有些許鍋巴……結果呢?你不是把飯煮得太焦,就是湯汁太多!都已經好幾天了,你怎麼還是一點長進都沒有?你是存心要把我氣瘋對吧?」
「我沒有……沒有要把你氣瘋的意思。」微微虛弱的嗓音回應,「我也……也很想做好啊!可問題是不只雞湯汁的量,這些淡菜也會滲出汁來,真的很難抓得準。而且,火候也會影響啊——」
「藉口!藉口!不要拿一堆理由來掩飾你的笨拙與沒天分!你真是我帶過最遜的徒弟了,講出去恐怕會被人家笑我晚節不保,老來收了個搬不上台面的丫頭當徒弟!」一句句罵得更加不客氣了。
「喂!老頭,我是沒天分,可你有必要這樣刺傷我嗎?我也很努力啊。」軟弱的嗓音忽地強硬起來。
「敢跟我頂嘴?你這丫頭—不懂得什麼叫尊師重道嗎?」一陣鏗鏘聲響,「老子我罷教了!」
「啊,不要這樣嘛,安東尼奧,您是全世界最偉大的廚師,雖然我很笨,但您也一定有辦法化腐朽為神奇,對吧?」年輕的嗓音忽然甜得像可以滲出蜜來。
「我看這個很難。」粗魯的嗓音稍稍軟化。
「來來,您坐下,我這個不肖徒弟幫您捶捶背,待會兒您就先去休息室睡個午覺,我一個人練習,晚上一定讓您滿意的,好不?」
「你行嗎?」安東尼奧冷哼一聲,充滿懷疑。
「行,行,一定行!」路可兒連忙點頭,沖著他綻出一朵甜甜的笑,「你得相信我啊。」
「我已經相信你很多次了。」
「我知道,就再相信我一次吧,這次一定會成功。」
「最好是這樣。」他咕噥一句。
「一定可以的。來,老師請先去休息吧。」
一番甜言蜜語後,路可兒總算將怒氣沖天的老男人給請出廚房,一個人面對眼前的凌亂。
她咬著下唇,好半晌,只是呆立原地。
她真的行嗎?這道西班牙海鮮飯——女乃女乃一向最引以為豪的招牌料理,她學了好幾天,卻還是抓不住訣竅。
其他配料都還好說,就是這個番紅花飯啊……
她輕聲嘆息,探指伸入玻璃罐里,取出細細的番紅花蕊,怔怔望著。
究竟要怎麼樣才能將這道料理的精髓煮得恰到好處呢?究竟該怎麼做——
「你在發什麼呆?」
帶笑的嗓音突然在她身後揚起,她嚇了一跳,猛然旋身。
「是你!」
映入眼瞳的竟是楚懷風挺拔的身影,他雙手插在口袋,既瀟灑又悠閑地站在廚房門口,含笑望她。
「你來做什麼?」他不是不想再見到她了嗎?
她望著他,心微微一牽,臉霎時一紅。他精神俐落的穿著打扮,讓她清楚地意識到自己滿身油膩——汗濕的短發隨意塞入廚師帽里,圍裙沾染了各種污漬,臉上也許還有……
「咦?你臉上沾的這個是什麼?」他靠近她,眼中興味盎然,「好像是墨魚汁。」
說著,他展袖就要替她拭去。
她連忙別過臉,自己抬起衣袖用力抹了抹。
「連墨魚汁都沾上臉了。」他嘲弄著,「你還真夠狼狽啊,可兒。」
她瞪他,「你是特地來嘲笑我的嗎?」
「你也把我想得太惡劣了吧?可兒。」他嘻嘻笑,「我只是听說你請了一個很厲害的廚師來幫你進行特訓,好奇地過來瞧瞧而已。」
「你現在看到了,可以走了吧?」她下逐客令。
他仍是微笑地睇她,「看來你還挺有精神的,可兒。」
「怎麼?你期望我委靡不振嗎?」
「不。」幽深的眸底流過某種奇特的意味。
她看見了,呼吸一顫。「我……沒空陪你閑扯,快走吧。」
他卻不走,隨意望了一眼廚房內部,目光觸及一個大而平的黑鐵鍋時忽然一亮。他見過那種鍋子,西班牙人管它叫Paella,以它為工具做出來的海鮮烤飯也叫Paella。
「你在做西班牙海鮮飯?」
「沒錯。」
「太好了,我最喜歡吃這個!做點來吃吃吧。」
「什麼?」她愕然。
「做一盤給我吃吧。」他微笑燦爛,「我很期待。」
「你……別鬧了!」俏臉又是一紅。她做的能吃嗎?她可不願意到時看他譏誚的嘴臉。「你快走吧!少爺。」展臂就要推他。
「這是什麼?」他瞥見了她握在手中的花蕊。
「什麼?」
「這就是番紅花,對吧?」他攤開她掌心細細凝視,「那組水晶雕塑,還有你女乃女乃送你的餐巾環,雕的就是這種花不是嗎?」
「嗯。」
「番紅花飯就是這道料理的精髓吧。」他凝望她的眸光若有深意。
她一怔。
「我很期待吃到你做的海鮮飯哦。」他又微笑了,「路女乃女乃的海鮮飯可是一絕,只可惜她現在不做了。我很想看看繼承路女乃女乃精神的你,是不是也承襲了她的好手藝?」
「我——」
「好好加油吧。」他拍拍她的肩,「我在外頭等你。」
路可兒瞪著他離去的背影,胸口漫開復雜滋味。
真不知道這家伙究竟是來做什麼的?來看笑話嗎?嘲弄她嗎?可為什麼她卻覺得自己原本低落的精神好像又振作起來了?
真奇怪。這男人,對她總有種奇怪的影響力。
她恍惚地想,轉過身,稍微收拾了下流理台後,就著水槽開始淘起細細的長米。
菱唇,悄悄揚起連她自己也沒察覺的笑弧。
她決定重做一次,這一次,她要好好用心,仔細地、一個步驟一個步驟去做。
兵中淋上橄欖油、加熱、雞肉煎黃、燜熟。炒臘腸、火腿、蝦、龍蝦,加入青紅椒、蔥花、蒜頭。
他喜歡什麼樣的味道呢?
——拌炒生米,注入番紅花湯汁炖煮。將米飯鋪上Paella,嵌進淡菜,送入烤箱。
他會帶著什麼樣的表情品嘗她的料理?
十分鐘後,取出盤子,覆上鋁箔紙。
他會嘲笑她嗎?會不會笑得她抬不起頭來?
她閉上眸,在心中計算著時間。海鮮的清香及微焦的烤飯味在廚房彌漫,侵襲她異常敏感的感官。
時間差不多了,她展眸,撕開鋁箔,靜靜看著色香俱全的料理。
她不想听他的嘲笑,她想要他看著她,對她說聲——
※※※
「真難吃!」
路可兒愕然,瞪了他好一會兒,「你說什麼?」
「真難吃。」楚懷風閑閑重復,端起玻璃水杯啜飲一口。「這個蝦熟過頭了,雞肉太硬,飯倒是煮得還可以,可湯汁看來少了點,有點焦。」一面說,一面拿叉子攪動著盤中的食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