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時春苦笑搖頭,知道老友並沒有理解他的話中之意,連忙打斷老友說道︰「不不不,康兄,我並非想將女兒送進後宮去博什麼榮華富貴。我有自知之明,更知曉當朝擇美標準奇高,半點不敢奢望。」
「既是如此,又怎麼說想要給令嬡求一個選秀名額?」
「康兄且听我細細分說。」微微嘆了一口氣之後,柳時春道︰「你記不記得三年前皇上登基時,遵先皇遺命,為子嗣計,立即選秀。那時選了十五名秀女,讓她們進儲秀宮進學,待皇上守孝結束之後,皇上納了八名秀女進後宮,分別封了位分,另有七名被送回家去,後來分別賜婚給了宗室子弟或勛貴。」听好友這麼一說,康華頤也就明白了。沉吟道︰「若能經由皇上金口玉言賜婚下去,確實很是體面。」
柳時春連連點頭。
「正是如此。皇上當然不會對小女多投注一眼,但……若能經由皇上代為嫁出小女,讓小女得一些體面,容她日後在夫家能挺直腰板站定腳跟,那真是老天垂憐了。倘若心願不能達成,也不過是被遣送出宮回家里來,讓我再做其它籌謀罷了。不管最後事情成不成,我是斷無怨言的。」若能讓皇上最親信的康大人美言兩句,成功的希望就很大了。
「柳老弟行事向來謹慎,這事想必是再三思考之後才來找愚兄的吧?」康華頤忍不住低聲道︰「這事,說起來皇上也有責任。那一句月兌□而出的戲言,哪里知曉竟誤了令千金的佳期。」
「小弟對皇上萬不敢有所怨慰。本是小女太過平庸,立于群芳之中,本就難以出彩,小弟對此,無話可說。只是這事,還請康兄多多幫忙了一」說到此,慎重地躬身一揖。
康華頤連忙扶住他打揖的手,將他扶起道︰「把令千金的畫像送來吧,我會將令嬡的閨名寫在秀女名單里,並尋一個好時機對皇上提上一提。」
「那就有勞康兄了,小弟不勝感激!」
「只是舉手之勞罷了,可別再多禮了。來來,難得你來,咱倆好好喝它幾杯!」
因為柳時春的愛女心切,這日的康府之行,改寫了柳二小姐的一生,讓她夢想中的悠然平淡後半生,離她愈來愈遠、愈來愈遠……
柳府上下,人人都知道二小姐是個不輕易發怒的好侍候主子,她不愛罰下人,也從不逞主子威風,就算在她情緒最不佳時,頂多將自己鎖在書房中看書寫字作畫,把自己關上大半天,用這些事務來耗磨掉壞心情,而不會拿下人出氣。
今日,她又把自己關進書房兩三個時辰不出來,也不理人了。
于是,服侍她的丫鬟婆子都知道了一一今日二小姐情緒不佳,大家皮繃緊點,夾著尾巴做事吧。
是的,柳寄悠心情很差,差到關在書房里已經寫壞了八張紙,畫壞了十一張畫,要不是還算克制,她都想撕書來听個響兒了!
以她這樣寡淡的姿色能入秀女名單、能入宮備選,甚至或許還能進入皇家閨學,算是天大的好事吧?就在所有人都在為她欣喜若狂時,那個即將被送入宮選秀、並且可預期日後必遭「退貨」的柳二小姐,早己一臉冰霜地將自己鎖在書房中,對父兄的殷殷解釋不予理會,門板重重關上,誰也不理。
她從不曾這麼無禮的,也不曾這樣發火過,尤其是在人前,所以她的舉動嚇到了父兄二人。
「爹,小妹生氣了。」柳獻宏斯文的面孔上帶著幾絲凝重,立在書房外頭低聲與父親訴說著。
柳時春看著緊閉的書房良久。
「隨她去吧!她總會想通為父是為她好。當年皇上的戲言傷她太深,所以她才會生氣︰但,盡避如此,她總不能不嫁人。這是一個機會呀,咱又不是奢求皇上寵幸她,只是想藉皇上代為作主,給她尋得好夫家。瞧,六月選秀之後,再沒多久就是秋闈大考了,到時全國優秀學子齊聚京師,多得是青年才俊任人挑選,不拘寒門陋戶什麼的,只要配得上寄悠的文采就可以了。我們沒有門戶之見,也願意幫扶其前程,何愁不能給你妹妹尋一樁良緣?而且有康大人在一旁著說兩句,皇上心中自是有底,必會代為婚配的。就算一切謀劃都不成,不過是又回到現在的樣子,並無損失。」
「可是一旦進宮選秀,又被送出來,那妹妹怕是當真嫁不了人了︰那些等著看笑話的人,定又有一番淡資嚼舌了。」柳獻宏凝眉說道。
「再差也不過如此了。外人想要怎麼說,為父管不著,也顧不上,只要你妹妹能好,其它都不重要了。」
柳時春再深看了房門良久,轉身走出書院,交代道︰「走吧,秋闈快到了,你心思還是放在讀書上吧,暫且別擔心這些事了。」
「是的,爹。」柳獻宏跟著走出去,不再徒勞地在書房外勸解些什麼,留下安靜的空間給小妹去思考。
如果容貌可以交換,他多希望相貌平凡的人是自己,那麼妹妹早五、六年前就可以覓得好夫家了。可惜了寄悠這樣好的一個女子,卻因為沒有好顏色,致一切被全然否定。這世道,真是太不公平了。
書房內的柳寄悠並不是沒听見父兄的談話,也不是不了解父親的苦心︰她氣惱的其實不是進不進宮選秀的事,而是當了秀女之後,皇上必會因康大人的請求而特意安排她嫁予別人這件事。
嫁人!柳寄悠暗自咬牙,氣惱地想著這可恨的兩個字。若她真的有心嫁人,就不會把自己留到年紀老大,還放任外頭那些風言風語把她當談資。這才清靜了幾年呢,沒想到好日子竟因為父親的慈心而再也不能悠閑度日。真是太失算了!她從沒想到父親會招呼不打一聲就私下做了這樣的事,讓她完全沒有思考對策的時間,一切就成了定局。
要她嫁人,倒不如人宮當一輩子受冷落的宮女呢。
不過,就算想住冷宮、想遠離後宮的爭權奪利,但待在別人家的屋檐下,很難真有一片清靜地能供她過起清靜的日子。再說了,一入宮門深似海,後半輩子被封閉在一方小天地,不得自由、不見天日,簡直就是坐牢,且坐的還是天牢,把牢給坐穿那種。不得自由的環境,再怎麼悠然淡定的心,哪還能心寬度日?她雖然愛鑽研佛理,卻沒興趣每天念佛撿佛豆虛度一輩子。
思來想去,嫁人與入宮,她都沒興趣,半點不想委屈自己。可恨如今情勢不由人,她竟怎麼也想不出化解的辦法。
她知道自己的思想不容于當今世道,在自我的世界中有這種想法尚可,但若步出了閨閣,便不能不去理會世俗環境對女人的種種束縛,以及其加諸于女人的桎梏︰也不能不去體念父兄的難處,畢竟她己經成為家人的一種心病。一個超齡未嫁的女兒、妹妹,對他們顏面上也是難堪吧!何況他們根深柢固地認為女人只有嫁人才會幸福,那麼她遲遲無法嫁為人妻,在他們眼中必是萬般不幸了。
不是說她對婚姻本身沒有任何憧憬,而是她不願為婚姻、為一個男人去改變自己目前的生活。或可以說是自私吧!她太愛自己了,己沒有其它心力去服侍一個男人,為別人經營一個家,甚至開枝散葉。她只想自己好好的。
而嫁了人之後,實在很難有好好的時候。比如說吧,七出這東西。大戴《禮記》本命篇有雲,婦有七出︰不孝順父母、無子、婬、妒、有惡疾、多言、竊盜一一犯了以上七出之條,丈夫可以毫不客氣將這名女子丟出家門。這七出,是多麼籠統,又多麼容易就被定下的罪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