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車啊,還賴在車上千麼?」為她開了車門,他催促道。下了車,空曠廣場的空氣里彌漫著咸濕的味道;她眯眼看向遠方,發現一片藍,無際的藍。「是海……」
「嗯。」順著她的眼凝向那片深藍,他的眼變得深邃。「昨晚帶你上山,今天自然帶你下海嘍!」
「下海!?」她驚呼,緊張地貼靠在車門上。「現在才初春,而且我不知道……不,我沒帶泳衣。」
何佑緯愣了下,陡地輕笑出聲。「我不會推你下水,用不到泳衣。」不過……不好意地看看她玲瓏有致的身材,尤其是豐潤的上圍……他吞了口口水,開始在腦海里幻想那幅春光松了口氣,房蔌築完全沒發現他滿腦壞水。「那就好。」
「走吧。」拉起她的手,沿路與她閑聊,慢慢地往湛藍的海邊走去。
「我發現,你好像挺享受生活的嘛!」受不了海水的呼喚,她月兌掉腳上的鞋襪,像個孩子興奮地在岸邊踩著白色水花,濺起滴滴水珠。
「我不是說了嗎?人生苦短吶!」他坐在沙灘上,腳上的褲管卷到膝上,袖子也撩至手肘上方,看起來有點落魄,卻不失他的俊挺。
「听你的口氣,像個老頭子。」他總是讓她驚訝,好似每天每天都有新發現,而她,就像個挖寶的孩子,不斷挖掘他的每一面。「為什麼有這種感觸?」何佑緯沈默許久,雙眼直視遙遠的地平線,順著平靜海面由遠而近,直至一波波涌上她腳邊的白色浪花。
「其實,我爸在我國中畢業前就死了。」像下了某個決定,他淡淡地說出幾乎不曾向外人道的家事。
「噢!」她頓住腳步,小手掩上唇邊。「對不起,我很抱歉……」
「沒關系,總有一天會知道的。」世界上沒有永遠的秘密,他不願意講,並不代表她永遠不會知道,倘若他們之間的關系一直沒斷的話。
「願意談談嗎?」走出冰涼的水花,她赤足走過濕軟的沙灘,在他面前站定。「我沒有探究的意思,但我記得你曾說過,說出來會好過一點。」
微揚嘴角,伸手拉她濕潤的手,他發覺自己戀上這股親昵的觸感。「坐。」
她听話地坐在他旁邊,看著海浪打起漂亮的浪花。「何……」
「叫我的名字吧,就像我叫你蔌築那樣。」不喜歡她開口閉口全是那生疏的「何醫師」三個字,他允許她再貼近自己一點。
「……祜緯。」臉側發燙、手心發燙,她莫名激動。
「嗯。」鼓勵性地捏捏她的手,他吸了口氣。「小時候我家境不是很好,就我記憶所及,三、五個月,甚至大半年沒見過我爸,都是稀松平常的事。」話匣子一開,要停下來就難了,他開始敘述屬于自己的故事。
「有時我會問,為什麼爸爸總是不在家?媽媽總是抱著我說︰‘爸爸工作忙,要賺錢養家,。這個答案是固定、不會改變的;不知過了多久,我不再問了,因為我知道母親的回答只有那一個。」
側頭看著她專注的眼神,他陡地問了句︰「你有沒有發現,院里的病童是很敏感且感覺縴細的?」雖然身體還小,但思考模式卻有超齡的表現。
「嗯,或許因為他們跟一般的小朋友不一樣吧。」因為不同,所以敏感度也不同。
「對,就像那些孩子一樣,窮人家的孩子對某些事物也會特別敏感,尤其關于金錢跟物質。」他頓了頓,重新將視線落回海面。
「其實,很多地方都可以看到家里經濟結構的改變,譬如會在不經意時發現,家里的菜色變得豐富多樣化了、玩具變多了、衣服變漂亮了、母親的笑容多了些;但是有些事不會變,就是爸爸還是常常不回家。」
「你知道,期待越大,往往失望就越大。久而久之,爸爸回家的時間就像天上突然掉下來的好運一樣,因為我知道,爸爸為了家在努力,所以逐漸產生一股扭曲的想法——沒有人會滿足于金錢的增加,因為我爸就是這樣。」
房蔌築沒有說話,她覺得兩人的角色有異位的錯覺;現在,他成了傾吐者,而她,取代了他之前的角色,傾听。耐心地傾听,就像他之前做的那樣,給她力量。
「可是有一天,世界崩塌了。」他吸了口氣,表情變得扭曲。「你听過‘過勞死’嗎?事前沒有任何徵兆,就是家里突然接到電話,說我爸在公司里昏倒,然後,他就這麼不明不白地走了……」握緊他的手,她的眼微微泛紅。
經過這種巨大變故,他還能生養如此樂觀的心性,真是上天慈悲;像她,就屬于悲觀的那一類人種,即使父母健在,仍養成了畏縮的性格,實在可笑。耳邊響著海浪沖刷海岸的天然樂音,沒有人試圖開口,兩只手緊緊交握,彼此互相給對方無言的力量。
「從那時候開始,我就覺得人生苦短,何苦汲汲營營?過得快樂就好。」伸出另一手拭去她頰邊的淚,他很快由悲情里抽身。「哭什麼?」
房蔌築搖頭再搖頭,喉嚨里仿佛梗著大石頭,半點聲音都發不出。
「瞧你哭的,我!現在不是長得頭好壯壯?」戳戳她的額,他幫她把發絲撥至耳後。「實在太浪費了。」紅紅的大兔眼瞅著他,不明白什麼東西被浪費了。
「老一輩的中國人不是說了嗎?淚是由血氣凝聚而成,你流了這麼多眼淚,不如到院里捐些血,還可以賑些血荒。」找回開玩笑的心情,他有模有樣地嚇唬她。
「真的嗎?」眨巴著眼,她干澀且認真地問︰「眼淚和血液是相同的嗎?」
他的回答是聳肩,外加一記亮眼的笑容。「不知道,醫學上沒有記載。」
「你就愛騙人!」她被逗笑了,佯裝慍怒地推他一把。
「哇——」他假裝虛軟地倒在沙灘上,素性在沙地上躺個大字型。「誰教你這麼好騙,屢騙不爽?」他可是半點歉疚感都沒有。
「大壞蛋。」抓起一把沙,頑皮地撒在他的肚子上。
「干麼!你想把我‘就地正法’嗎?」在沙地上活埋?,—-恐怖哦——
「是、啊!」她玩上癮,抓起一把又一把的沙往他身上撒」。你沒念過南京大屠殺那段歷史嗎?把人埋在沙堆里,只露出一顆頭,然後用小刀在頭上割一個小洞,再將水銀倒進去……」
「你不是認真的吧?」听得他頭皮發麻,瞠大的兩顆眼猛瞪著她。「我們好像沒那麼大仇恨,你需要拿那種酷刑來對付我嗎?」虧他還帶她上山下海到處玩,沒想到她竟想「恩將仇報」!?
「不好嗎?」她認真地想,手上的動作可沒停,他的肚皮上的沙已堆成一座小山。「那你覺得割舌頭怎麼樣?人家說,愛說謊的人,死後會下地獄,然後會被閻羅王割舌頭……」
「哇咧——」他差點沒嚇得氣絕身亡。「你這女人……當真表里不一,我識人不清,算我看錯你了廠他彈跳而起,迅速抖掉身上的「沙山」。
「怎麼說?」她笑嘻嘻地反問。
「你啊!」用力捏住她的鼻子,他惡呼呼地咬牙切齒。「最毒婦心吶!」
「啊啊啊……」她被捏得發疼,哇哇大叫起來。「痛!痛啊!」
「來啊!來報仇啊!」放掉她的「酒糟鼻」,他耍詐地先跑先贏,不忘邊跑邊回頭挑釁。「就說你腿短吧,絕對追不上我的啦!」
「何佑緯!」她發出河東獅吼,表面上假裝中了他的激將法,其實是心喜他不再耽溺于年少時的痛苦悲情;她誠心為他感到高興,並佩服他的豁達。「你太過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