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冬官 第2頁

「當然是。大人此時可是身在下官的府廳里。」

冬官府內有正、副兩處府廳,平時首長不在時,副長就代替首長處理公務,因此僚屬們多半勤走副長的府廳,反倒是首長的正廳較少使用,只因今日正好是旬休,除了幾位輪值的官員留守以外,官府內幾乎沒有其他閑雜人等。

瀾冬無預警從青州返回帝京,連著好幾日旅途勞頓,一入府就因為太過困倦,忍不住找了個安靜的地方補眠,卻不料一覺醒來,全然忘了自己身在何方,還以為是在自己府廳里。

這多半也是因為,她根本記不得冬官府里到底有幾個府廳了吧?石履霜如是臆測。

「咦!是麼……」瀾冬喃喃自語地模了模臉,眼下還有一抹疲憊的青影。

見她恍然大悟,雙手藏在官袍大袖中的石履霜微微捉緊袖緣,略咬牙,語調清冷道︰

「大人回來得太突然了。這時節,您該在四百里外的青州督辦礦務才是。放著該做的正事不管,不怕被台官以曠職緣由彈劾麼?」

皇朝在六部以外,另設有一個獨立運作的御史台,專養一些喜歡挖人隱私、把「彈劾」兩字掛在嘴邊的無事忙;幸好近年來那群台官因年紀老大,戰力大減,朝中氣氛才和緩一些。

瀾冬聞言,趕緊搖手解釋︰「本來是該在青州的,可我早早就向天官府告了假,沒有曠職喔。」不要誤會她啦。

「難得大人也會記得告假。」生性有些迷糊的她,通常都是事後補告休假比較多,迄今居然還沒有人向御史台檢舉,該算她運氣好,或者根本就是官官相護?

只因御史大夫不是別人,就是她冉小雪的祖父––冉重。

冉重年近古稀,這麼老還不退休,讓底下新人升遷不上來,連他這與御史台不相干的冬官府工部卿都有點看不下去。

冉氏世代入朝為官,雖不是世冑出身,但也算是個「士族」。

冉氏在皇朝開國之初便負責主修朝綱儀典,如今皇朝的各種典制泰半在冉氏手里完成。冉氏世代為官,在朝中早已形成一股頗巨大的勢力,端看如今六部當中,春官與冬官首長皆是冉氏,便可窺得一二。

冉家幼女,名小雪,君王賜字「瀾冬」,是皇朝冬官之長。

或許,該由他這熟知她作息行程的副長親自寫個摺子,上奏君王來彈劾她?

說她將個人私事放在公務之前,竟放著青州礦務不管,四百里加急請休,私自返回帝京?

盡避石履霜語帶要脅,但瀾冬容色不變,唇邊微含笑意。

「那是一定要的,因為……」忽想起身旁還有別人在,嘴里話語悄悄沒了聲響。

石履霜一席譏諷的話才到唇邊,見狀,他表情一整。

在旁不敢吭聲的薛如臨只瞧見,原本一直將冬官長踩在腳底的工部卿那素來倨傲的表情突然一轉,轉看向他––

薛如臨心中悚然,還不及反應,便听見︰

「出去。」

石履霜不容置喙地命令︰

「薛府士,放下你手中公文,然後出去。」否則接下來他與冬官長之間的一舉一動,豈不是要讓人給看見,甚而宣揚出去了。

「呃……」薛如臨遲疑,心想︰石履霜要他出去,是想趁著四下無人之際,對他家首長做出天理不容之事,日後若傳出閑言閑語,就輪到他薛如臨被滅口?

石履霜連看都不用,就知道薛如臨心底在想些什麼,他嘴角竟微微揚起,笑了一笑。

不笑還好,沒想到這一笑,卻引來激烈反應。

只因冬官府里有言道︰「假若石工部笑了,大家的臉就要綠了。」

忽然想起這句前輩們諄諄告誡的名言時,薛如臨這才驚覺自己陷入了一個怎生危險的境地。

石履霜不常笑,所以一旦反常地笑了,是比他平時的冷冽還可怕呀!

那種笑,看似溫暖和煦如春風,實則是一種足以令人哆嗦打顫的冷笑,一如他字––履霜。

來不及拔腿逃走,便听見石履霜面色如徐徐春風,笑容可掬道︰

「薛府士,你是想等著考績被打丙等,滾回天官府待選,還是要當個辦事牢靠、口風又緊的好下屬,讓我恭祝你步步高升?」

新進官員倘若在一年之中表現不佳,是要被遣回吏部,重新待選的。

闢員待選不過三,假使連續被遣回三次,該名官員就會失去進士出身,往後若想繼續任官,得回頭再重新考取寶名才行。

薛如臨曾在天官府待選六年,親眼見到許多表現不佳的官員被打回原形,狼狽返鄉的景況,因此特別警惕自己,假使有機會被選上,千萬要好好表現。

本來,考核僚屬這種事情都由各部卿長來做的……

他看著一臉天真、絲毫不知道身邊副長正對她虎視眈眈的冬官長冉小雪,內心暗自憾恨想道︰可恨啊可恨……可惜他只是一個職等九品的小吏,今天就算石履霜將他家首長拆吃入月復,他這小小愛士也無法置喙一語。

這就是人生啊,這就是現實啊。

現實是,他的考績是由石履霜考核的。

這冬官府里,石履霜非但是他腳下踩著的地,更是他頭上頂著的天。

一番思緒輪轉,薛如臨不無憾恨地看了冉小雪一眼,臨去前忍不住道︰

「大人,您……多珍重。屬、屬下告、告退。」說罷,他迅速轉身離去,還不忘帶上門,免得又有人如他這般誤闖禁區。

「耶?」瀾冬有點不明白薛如臨怎會突然叫她珍重,但來不及喊住他,他人便已跑得老遠,只好轉過身來,看著她的副長,有點無奈地道︰

「唉,履霜啊。」

「大人有何指教?」石履霜微挑起他略帶傲氣的眉。

「你其實不必這樣的。」瀾冬一臉了解地道。

「我怎麼樣?」想說他欺負新人有失厚道?而她要為此教訓他?

瀾冬離開桌邊,來到石履霜面前,知道自己因為連夜日奔波,還來不及梳洗,便累倒在他府廳里,睡了一覺起來仍是塵土滿面,模樣必定不好看,但還是要求道︰「你看著我。」

他是看著她沒有錯。

他看著她略顯疲憊的面容,因發現她眼下青影而抿了抿唇。

「薛府士新來乍到,不夠了解你,你對他那麼嚴肅,他會信以為真。」

「下官一貫如此。」石履霜不領情地說。

「想必你也知曉薛府士曾在天官府待選六年,如此漫長的等待會磨去一個人的自信。」

「那又如何?」一個人若時運不濟而無法有所成就,一旦機會來臨,若還無法加以把握,這樣的人可不值得同情。

薛如臨盡避曾待選六年之久,但如今他已入冬官府,若還是抱持著過去的心態,那麼,他不會憐憫他。

「我的意思是,薛府士他––」

「他只需做好他分內之事,下官自有公處。」

「我知道你賞罰分明,但––」別人不見得會這麼想啊,她不希望––

「夠了,此事不必再說。」他一點都不想討論薛如臨去就的問題,有點蠻橫地將話鋒一轉。「大人打算何時回青州?」

他知道她在青州的公事還沒結束,此番回京不可能停留太久。

但,她會停留幾日?

假若她因故耽誤了青州那邊的事而引人閑話,到時為難的,可就是他了。

「明早就走。」見說不動他,瀾冬聳肩一笑,算了。

「荒唐!」他忽叱。

只停留一日不到,竟還連日趕回帝京?她是在想什麼?如此奔波,可不是件有趣的事!

「你到底有什麼要緊事,非得這樣急匆匆趕回來不可?」他蹙眉瞪視著她,眼底有著極力克制的惱意,甚至還忘了用敬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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