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冬官 第48頁

他不提朝廷早放出風聲,只要他點個頭,就會給他身份與官職,而是就事論事道︰「好在石某狂妄已非一朝一夕,姑且就來談談如今朝廷是如何選臣的吧!在場諸位都應知道,朝廷六府官員皆由各部正副首長親自遴選得來,表現良好的官員可以逐步升遷,或者透過三年一次的制舉考試改遷各府。

唯有宮內翰林學士是清望官,大多由身家清白的能文之士擔任官職,冉氏谷雨即是一例。當年吏部卿樂采便是宮內學士,由先帝欽點入天官府擔任卿職迄今;換言之,六府正副首長的遴選即使必須透過朝臣共議,最終仍須得到君王認可方能入府。在座不是正談論著,婁太傅是否適合入主天官一事麼?石某之所以膽敢大放厥詞,不過是認為此事關鍵不在太傅,而在君王。」

此話一出,提醒了眾人一件比婁歡適任與否更重要的事。確實,君王才是此事的關鍵。

石履霜眼神逐一掃過眾人,輕描淡寫道︰「若依我見,當今君王太過年幼,凡事由三公代決,新君即位五年來並沒有特殊建樹,勉勉強強算是不過不失。然而君王心性未定,易受他人影響,偶有曾做出擾亂朝綱之事,使所下聖旨形同兒戲;是故,以婁太傅之才入主天官雖是理想,但因君王之故,必有人質疑是否婁太傅逼使君王同意,以此難免有挾天子以令諸侯之譏。

即使婁太傅並未真有如此行徑,但民議既起,又難道不該歸咎于君王麼?倘若君王有足夠能力統御群臣,使眾臣心悅誠服,又哪里會有如此聲浪?是以履霜認為,今日諸位與其議論婁太傅適任與否,不若議論君王適任與否。」

他字字鏗鏘有力,眾人無不寂然傾听,就連冉小雪也不再關注食物,留意起他的話來,忍不住為他捏一把冷汗。

是啊,民間固然傳出了一些質疑婁太傅專權宮廷的聲音,但誰敢說得像他這樣明白!要是傳進君王耳里,若當今君王不能容許他人議論,豈不要惹來禍患?

冉小雪眼神瞥向那因身量不如人、即使因為懼高而微微顫抖也要站在長凳上以便睥睨眾人的小泵娘,只見她抿了抿唇,瞠目道︰「原來先生對當今君王的評價如此之低啊,怪不得你至今不願接受聖上旨意,歸籍我朝。」

石履霜微揚起堪稱美麗的唇瓣,深潭似的黑眸直對上小泵娘金色雙眸,輕聲回應︰「並非如此。」

「哦?」男裝小泵娘微怔。

「履霜生而無籍,此生最希冀之事,自是能有一個歸屬之地。」

他美目流轉,看向一旁的冉小雪,兩人視線交會之際,他頓生一種感覺,這世上即使眾人皆誤解他,也還有一個冉小雪懂他心思。他繼續道︰「然而,君王旨意出于一時憐憫,缺乏法理依據,即使今日履霜受旨得到名籍,短時間內也許能博得君王愛才、履霜甚幸的美名;但普天之下如我石履霜者,還有千千萬萬人,只因為法理上的不允許,生為皇朝人,卻無皇朝名籍,難道他們不會質疑何以君王獨厚履霜,卻不體恤他們?」

他回過頭來,俊目重新對上那金色雙眸,嚴正道︰「與其一時寬赦,莫若重新修訂歸籍之法。皇朝開國已有百年,世易時移,當年所訂法制早需要重新檢視。一個國家若要強盛,莫若兼容並蓄、廣納萬民。履霜不願接受君王旨意,理由在此。我愛名,即使要歸籍某個國家,也必得名正、言順。」

半晌,那小泵娘回應道︰「朕……正該如此,我知道了。」

眾人聞言,不禁笑道︰「小泵娘又知道什麼了?」

那金眸無比認真。「我知道要怎麼做才能讓這個國家越來越好;也知道新任天官長之位非婁太傅莫屬,不是他的話,任誰都無法教我心服口服。我還知道……」她垂低下頭,低聲說︰「我……原來當今君王在百姓心中評價甚低……看來她想成為一個明君,今生恐怕無望矣……」

「也不是完全無望。」那清朗之聲突然說道。

眾人看向石履霜,只見這青年一身傲骨,倨傲地笑了笑,引述遠東古國大儒之言道︰「如有王者,必世而後仁。」

小泵娘眨了眨眼。「何解?」

石履霜解釋︰「三十年為一世,假使有王者現身治世,必定要等上三十年才能見到她所施行的仁政開花結果。」看著小泵娘,他微哂,忽問︰「不知姑娘芳齡幾何?」

小泵娘忽被問起年齡,直覺答道︰「呃,過了年,就要十一了。」

石履霜故作一臉詫異狀。「原來小泵娘與當今天子同齡呢!」

小泵娘忍不住翻了翻白眼,覺得這石履霜似乎有一點愛作戲,可是又忍不住听他說道︰「皇朝帝王麒麟六歲即位,要知道他到底是不是一個有為的君王,得等她執政三十年,也就是她三十六歲以後,才能得知答案。」

他環視眾人,又道︰「屆時,在座諸位,包括我石履霜皆已垂垂老矣。如遇仁君,得以安享天年,正是皇民之幸。」

這番話使得在場眾人紛紛遠目起來,不禁想像起,再過二、三十年後,這個由女性君王所統治的國家會變成怎生一番面貌。

那一天,在旅棧的論辯和平地結束了。

眾人只知,後來……

朝廷群臣連夜修訂歸籍新法,準備讓許多像石履霜這樣因為出生地不隸屬皇朝國土而失去入籍資格的百姓,有機會成為皇朝子民,享有相同的權利與義務。卻不知種種改變都只為他石履霜哪……

是夜,這名小泵娘回到宮中,儼然是君王麒麟,她喚來掌璽官︰「玉印,傳朕旨意……」

「不知陛下欲傳何旨?」少年玉印捧印現身。

「跟朝臣們說,倘若年底還修不出新法,讓石履霜名正言順歸籍我皇朝,大伙兒就統統來宮里陪朕過年吧。」

為此,石履霜在之後的半個月里,兩耳總是發癢。

原來當各府官員沒日沒夜地為他重修「歸籍法」時,他正愜意地與心所戀慕的姑娘日日相伴咧。

也難怪眾朝臣會頻頻咒他了。

懊死的石履霜!有夠難搞。

同時間,還有一個人也經常耳朵發癢。這個人是御史台的冉台主。

只因若非他多事彈劾石履霜,又怎會讓事情演變到這地步,害得大家必須一起來善後。

懊死的冉重!非得把私人恩怨拉到台面上來演出麼?

然而,罵歸罵,半個月後,趕在年節之前,皇朝新修歸籍法出元正日朝會上,君王麒麟在新任天官長兼帝王太傅婁歡的陪同下,正式頒行新法。

麟德六年春,史官圈選了這一年發生的兩件歷史大事。

其一是歸籍修訂頒行之後,石履霜以皇朝之民的身份趕考博學宏詞進士,受到各部朝臣集體刁難,由朝廷三公九卿共同命題會考,結果仍讓此人月兌穎而出,二度選入冬官府,此後他官晉三級,成為職三品的上大夫。

其二則是婁太傅入主天官府,成為新君麒麟帝的第二位宰相。但史官對此記載特別以小字注記曰︰「一則以喜,一則以憂。」

當世不知該作何解。

一世之後,天下太平,方有時人得出如下解釋︰婁太傅以帝師之尊入主天官,統領群臣共治皇朝,是萬民之幸,故稱喜。

然而婁太傅在數年後棄帝師之位,入主東宮成為帝王夫婿,以端正君王男風癖好,則使萬民同泣,泣其舍身取義,故曰憂。

史作此解,不知諸君以為如何?

上一章 返回目录 回到顶部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