帖子上寫著詹定巳時,她暗忖著再過一刻鐘就回前廳去。
在樹下佇立,賞梅片刻,忽听到不遠處有人正往庭院這頭過來,她下意識轉身——
「我不要!我就是不要!」一名少女披散著長發,穿著一襲剪裁新穎的粉色冬衣,飛快地從回廊那頭往這兒奔過來,幾名婢女則追在後方,一路喊著︰
「小姐!你快回來,時辰快到了!等會兒就要去前廳了呀!」
黃梨江轉過身時,正好看見那少女往庭院方向奔來,女子腳下穿的臥鞋不適合踩在雪地上,果然滑了腳,伴著一聲驚呼,竟然一頭撞進她懷里,她趕緊抬起雙臂,先阻擋她抱住自己,然後才扶起她。
此時那些婢女們追了過來,見少女滑倒,趕緊上前攙扶;然後,黃梨江知道了少女的身分——
周家小姐,閨名適香,周尚書家中的千金。
街市上傳聞這位小姐國色天香、四藝兼備、知書達理、閨訓嚴謹……是誰說市井閑話多少有幾分根據?此話必定有假。
只見周小姐才站穩,立馬不悅地斥責婢女們道︰「叫你們別追來還一直追!還本小姐跌倒了!」
婢女們不敢應聲,只吶吶道︰「小姐,你這樣跑,頭發都弄亂了,讓我們再幫你梳一梳——」
「不要!我才不要在一堆人面前挽頭發給陌生人看!」周適香抗拒地扭著雙手。
「因為是及笄禮呀!小姐行過及笄禮,在禮法上才算是成年人——」十三歲成婚是民間老百姓才會做的事,官家小姐除非有特殊原因,沒那麼早婚的,往往都是在及笄後才字人。
「所以我就說我不要嘛!」周適香跺了跺足,道︰「我一行過笄禮,我爹就要把我嫁出去了。他想要我嫁給那個什麼、什麼江的?」
婢女如春斗膽提醒︰「黃梨江。小姐,以前是咱們天朝赫赫有名的神童,現在是個狀元才子了!」
從周家女眷口中听見自己的名字,又想起真夜先前說過,周尚書想與她結親的事;黃梨江蹙了蹙眉,有點後悔自己沒事干嘛跑到這庭院來,卷進這一幕不關她事的局里。
黃梨江正思量著該如何月兌身,那小姐又道︰
「對!就是那個黃梨江!他算什麼東西呀,本小姐打小立志要嫁的人,可是我朝的‘春月柳’,玹玉皇子哪!」
黃梨江一身暖黃色冬衣與庭院里的臘梅相仿佛,襯得她宛如雪日花仙,大小姐可以完全忽略身後的人,小婢女們卻不能,不住地偷瞥看她。
婢女如春又勸︰「小姐,你又沒見過那個玹玉皇子,說不定那狀元郎比皇子更出色呢!」
其他小婢女聞言,忍不住你一句、我一句說著她們不知從何處听來的閑話,渾不知傳說中的主角,正是眼前的黃衣女公子。
黃梨江沒想到自己會在周家的庭院里,透過他人之口,回顧起她十八年來的人生——
從她周歲抓鬮不小心拿了御賜鳳麟筆開始,五歲時不小心對上御詩,十二歲破格進入太學,又不小心被太子「慧眼」選入東宮當侍讀;十六歲跟隨太子遠行海外,出使皇朝,好運氣地完成使命,順利歸來。後來雖然被太子逐出東宮,但赴京試又考出了個狀元郎,終于如願回到東宮「復仇」,成為東宮少傅,力挽狂瀾……又是誰說,市井閑話不可盡信?這確實是她十八年來的人生剪影。
小姐與眾婢你來我往激辯好幾回,逼那小姐使出最新听來的閑話——
「可是他斷袖!」
「誰斷袖?」黃梨江訝然出聲,忘了要趁亂逃月兌。
小姐終于轉過身來,以著大約只到黃梨江鼻端的高度,仰首的姿態,很高高在上地問︰「你是誰?我沒見過你,你怎麼會在我家的院子里?」
「小姐先告訴我,誰斷袖?」最近她比較沒空去茶樓喝茶,偶爾只跟在真夜身後去雲水鄉坐一坐,可能因此漏听了重要的閑話。
小姐擰眉。「不就是黃梨江麼!」
婢女如春驚道︰「怎麼可能!斷袖的人一直是太子吧!小姐是听誰說的?」
「轎夫啊。」周適香回過頭,看著她的貼身婢女道︰「上個月我不是去寺廟焚香祈福麼?後來你去拿我忘在寺院里的披風時,轎夫在聊這件事,剛好被我听見了。我想這一定是真的。太子斷袖,人人皆知,那黃梨江長年跟在他身邊,一定早就被染指了。龍陽這種事,就跟一個巴掌拍不響的道理一樣,一個人是行不起來的。」
听見「染指」兩字,黃梨江忍不住慎重地思考著,自己到底算不算被真夜染指過?她明明還是清白之身……只不過曾被騙過一個……兩、三個吻罷了,這怎能算是染指?天朝民風雖然保守,不似那海外皇朝開放,可也不至于被人偷個吻就算失貞了吧。
「小姐怎麼能听信這種閑話。」如春又道︰「梨江大人他可是朝中最剛正不阿的人啊,他雖然不幸地做了東宮屬官,但如春相信,他一定會誓死守護自己的貞操的。」顯然正是黃梨江在民間眾多的虔誠信徒之一。
黃梨江好想猛力點頭贊同如春的說法。
但小姐不高興道︰「我不管!反正我不要我夫君是個可能跟別人行過男風的人。」天朝男風不盛,但生在官家,她知道「不盛行」的意思,指的是很多人都暗著來。不想再討論男風的問題,小姐下了結論︰「總之,我不嫁他!」
黃梨江不知道該不該為此松一口氣,看來真夜終究說錯了一件事——她也許是京城里最受青睞的佳婿人選,但肯定不必然是最受小姐們青睞的婚嫁對象。
幸好她也不真的是男子。
第18章(2)
發覺時候已經不早,正想悄悄溜走,但那小姐不知何時拽住她衣袖。
「輪到你了,快說你是誰!」
原來她沒有忘記。「……我是府上的賓客。」黃梨江輕描淡寫地道。
「廢話!」小姐一點也不知書達理地道︰「不是我周府的賓客,怎能在庭院里閑逛。我是問你的名字。」
黃梨江極不想回答。
「不說?那我就要喚我父兄來,說你闖進後院里,想非禮我!」小姐毫不閨訓嚴謹地威脅。
如春還算公道地說︰「小姐,這位公子方才只是扶住你,不算是非禮,小姐可別害了他。」總覺得這黃衣公子氣質清雅,眉目俊秀,雖然相偏女貌,但方今天朝美男子哪個不是如此?他……有點兒像她仰慕的黃梨江公子啊。
「說的是。男女授受不親,請小姐放開在下的衣袖。」黃梨江好言勸說。
「已近巳時,想必小姐還有重要的事情,能否——」讓她離開?
「不行!」周適香揚唇笑道︰「本小姐原本就不甘願行那什麼及笄禮,你來的巧,我正好拿你當借口。」想了想,為防此人月兌逃,她索性抱住黃梨江一條胳膊,又道︰「反正我也知道我爹是不可能讓我嫁給玹玉皇子的,七皇子身體不好,必定會英年早逝,留我一個人沒依沒靠的……唉。」
為一心仰慕的「春月柳」再嘆上一嘆,小姐方定楮打量起身邊的偽男子。
方才她沒注意,現在仔細一瞧,才發現黃衣公子十分俊俏,且氣質清雅,不似凡夫俗子。此人究竟是誰?
無意間扯起公子衣袖,露出一只玄烏繩環,小姐眯了眯眼,道︰「咦!你這繩環……」
黃梨江用力抽回手,總算掙月兌,將手藏進寬大的衣袖里,遮住她手中玄烏。
可小姐已經卷起自個兒手腕,舉到她面前叫她看。「你瞧,我也戴了一只環,是蝴蝶花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