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中書 第10頁

只是,聳立在眼前的氣派大宅,似乎也沒有比轎子高雅多少,一樣是金碧輝煌,到處金光閃閃。余恨知對于閃亮的東西似乎特別有興趣,什麼東西都要加金粉、漆金光,就連掛著的絲幔,也是亮得不得了,而且大紫大紅,看得她只有一個感想——可怕!

「上官姑娘,你終于來了,我已經等你很久了。」余恨知一听見她下轎的聲音便出來迎接,態度很是殷勤。

上官雲中打量他興奮的表情,充滿笑意的嘴角已經完全看不見昨日的沮喪,心情轉換的速度快到令人咋舌。

「要不要喝茶?」余恨知禮貌地詢問上官雲中。

「我不是來作客的。」她搖頭。「把事情辦妥了以後,我還得趕回店里做事,沒有多余的時間逗留。」

「不是還有女僕幫忙嗎?」他想起蓮兒和她臉上的疹子,有點覺得對不起她。

「蓮兒只能幫忙看店,萬一客人真有什麼問題,她沒辦法應付,還是得由我出面解決才行。」所以最好速戰速決。

「我記得你還有個哥哥,他不能幫你嗎?」他向人打听過她的身世,結果什麼都沒探到,只知道他們兄妹倆于兩年前從蘇州搬到京城,在府學胡同落腳以後開了家裱畫店「水雲齋」,和閔斯珣的媳婦頗有交情,除此之外就沒別的。

「交給他看店我更不放心,他只會破壞客人送來的字畫……」她說話的聲音小到不能再小,但是余恨知天生耳尖,再細碎的呢喃他都听進去,並且十分好奇。

「怎麼回事兒?」破壞字畫?

「啊?」瞧見他疑惑的表情,上官雲中才驚覺自己無意中失言,于是趕緊轉移話題。

「咱們要在哪兒鑒定字畫?」糟糕,說太多了。

「書房。」余恨知有趣地打量上官雲中不自在的表情,發現她有不少秘密都隱藏在平靜的表象里,值得挖掘。

余恨知的書房,就像余府其他的房間一樣很大、很豪華、也一樣俗氣。上官雲中始終想不透余恨知那顆腦袋是怎麼長的,書房顧名思義就是讀書的地方,結果他在條案兩邊各擺了一個碩大的金盤,光躲太陽的反光都來不及了,哪還能把心思集中在書本上?

基本上,她認為這間書房比較像衙門的前堂,尤其那兩個直立的金盤,簡直就和堂上的銅鑼無異。

「鏘!大人升堂了。」滑稽又可笑。

「這邊、這邊,通通搬到這里!」余恨知指揮下人將庫房內的字畫,搬到黃花梨龍紋牙頭畫案邊放好,上官雲中這才松了一口氣,幸好不必在兩面金盤之中鑒畫,不然她會瘋掉。

「你真的很會買。」卷軸的數量多到令人嘆為觀止,不知該說什麼。

「是吧?我真的很行。」余恨知得意洋洋,京城的有錢人很多,但要出手像他這麼大方的,數不出幾個。

「我不是在贊美你。」上官雲中兩邊的太陽穴隱隱作痛,不曉得該怎麼矯正他這種「數大便是美」的觀念,恐怕要費些功夫。

「咦?」余恨知驚訝地瞪大眼楮,不經意間又露出脖子上掛著的大金牌,一閃一閃非常刺眼。

「我要開始鑒定字畫了。」她放棄,他根本巴不得將全天下的金子都搬回家,搞不好他連嘴里的牙齒,都是金子做的。

「請。」當然他沒有,余恨知不但沒瓖金牙,而且擁有一口潔白整齊的貝齒,笑起來比女人還要漂亮,多少彌補一點兒氣質不足的缺憾。

上官雲中其實還滿同情余恨知,老天爺不該如此開他玩笑,就像她先前說過的,他的身材雖然高大魁梧,但長相卻意外秀氣俊雅,不知情的人會以為他打小生長在書香世家,而非暴發戶。

余恨知殷勤地在一旁當助手,沒多久字畫便消耗子大半。一如他們先前所猜測的,真跡沒幾幅,偽作倒不少,而且畫工一幅比一幅離譜,印章一幅比一幅還多還亂,簡直就是大雜燴。

上官雲中老實不客氣地批評這些偽字畫,余恨知不曉得是傷心過頭,還是早有心理準備,並沒有特別在乎,反倒是上官雲中自己看得很認真,怕萬一鑒定出了什麼閃失,會對不起人家。

一幅接一幅的字畫,就這麼被分為真跡、假造地丟進不同的箱子里,直到一幅號稱是韓滉的「五牛圖」吸引了她的注意力,她才停下忙碌的手,專心在畫作之上。

這幅畫明顯是臨摹之作,不可能是真跡。韓滉是唐德宗時期著名的書畫家,曾經做過監察史,也參與過鎮藩平定叛亂,貞元初封為晉國公。韓滉擅畫人物及農村風景,寫牛、羊、驢等走獸,神態生動,尤以畫牛「曲盡其妙」,畫跡有三十六件,著錄于「宣和畫譜」里面,但傳世的卻只有「五牛圖」卷,因此仿作特別多,鑒定上也特別困難。

仔細地分析畫面上每一筆勾勒、每一寸墨色,上官雲中很欣慰自己終于看見一幅好畫,雖然是臨摹,但畫工精細,用色均佳。雖無法達到韓滉用筆粗簡而富變化,敷色清淡而穩重,十分恰當地表現出牛的筋骨質感的功力,但也已揣摩出五、六分神韻,是她截至目前為止見過最好的臨摹本。

上官雲中並仔細觀察用紙,產自安徽宣州的白宣是南宋文人最愛用的紙類,專用于書畫。澄心堂紙雖然更為上品,但畢竟取得不易價格昂貴,非著名書畫家用不起,此畫既是臨摹之作,自然不會投下這麼大本錢。

許是上官雲中想得太入迷了,完全忘了余恨知還在書房里頭,逕自沉入書畫的世界。

余恨知打量上官雲中專注的表情,好奇究竟是什麼樣的畫能夠吸引她全神貫注,于是悄俏走到她身後,同她一起欣賞畫作。

……牛?

余恨知不懂五條牛有什麼好看的,可以讓她這麼入迷。他正想告訴上官雲中,她若想看牛,看是要黑牛白牛水牛黃牛乳牛通通不成問題,他可以帶她去郊外看。孰料,上官雲中這個時候突然抬頭,和一直垂著肩膀,低頭研究「五牛圖」的余恨知撞個正著,兩人的眼神不期然在空中交會,彼此都很意外。

上官雲中眨眨眼,余恨知也眨眨眼,上官雲中小嘴微張,他的嘴巴也張得開開,仿佛在演出雙簧。

但最扯的要算他們的呼吸,幾乎完全一致。此外他們的臉靠得非常近,近到臉上沾了一粒灰塵都看得到,更別提他們的心跳,同時都小鹿亂撞跑來跑去,抓都抓不住。

怦怦!

意外的接觸造成意外的心跳,兩人的身體意外地僵住。

怦怦!

上官雲中尤其意外,她竟然會因為他而心跳加快,他分明就是個草包。

強烈的不安使得上官雲中直覺地往旁邊彈開,大聲問他。

「你是什麼時候跑到我後面來的?」她避開他的眼楮,用手捂住胸口壓驚,發誓遲早有一天會被他嚇死。

「我只是好奇你看什麼看得這麼專心,不是故意要嚇你。」他一臉無辜地澄清自己的行為。

「因為這幅畫的畫工相當不錯,我瞧著瞧著就入迷了。」她仍舊不敢看他,逃避他的視線。「我認為這幅‘五牛圖’雖然是假的,卻是宋人的臨摹之作,你不妨留著。」日後也可傳世。

「既然是假的,我干嘛還留下來?」他觀察她臉上的紅暈和羞澀的表情,心想原來她也不是完全無動于衷嘛!他的「親近計劃」大有可為,只要再加把勁兒,說不定連人帶書都可以擒到手,一塊兒擁入懷里。

「許多知名畫家,開始的時候都是靠仿畫起家,他們藉由摹仿名畫,讓大家認同他們的畫技,等被接受了以後才開始創作,也才有財源。」上官雲中解釋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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