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
「為何苦?」為她見異思遷的夫君?為良人不愛明珠愛佩玉?
「我不問為何而苦,只想著,這苦啊,有益身心。」
「我該贊你開朗?」
「你贊不贊,我都一樣過日子。」淺笑,她把滿桌蓮蓬堆成塔。
「也許,我該學你。」
「你該學我的地方多著呢!」
「你真自信。」
「是啊,你最該學學我的自信……」說著,兩人相視而笑。
然後他們談了為官。
她說︰「當官苦,伴君伴虎,今日順心、高官厚祿,明日不順意,貶官流放,真不曉得為什麼那麼多人寒窗苦讀,但求出頭。」
他說︰「為商,就算濟弱扶傾,能救的不過幾十、幾百人,當官,一指命令,就能讓數十萬百姓歡天喜地,我不戀棧權利,但我高興能擁有影響力,因為我的影響力,造就無數人的幸福。」
她說︰「我很自私,我只要自己快意,才不去照管別人的幸福。」
他說︰「我也自私,但我這輩子都不會快意了,所以,我只能照管別人的幸福,從他人的幸福當中,得到活下來的理由。」
她反對他的講法,說︰「快意俯拾皆是,只要你願意彎下腰。」他則苦笑道︰「我的快意在五年前已經死亡。」
他死去的快意,讓她的心發酸、苦澀、不舍。
就這樣,兩人一言一語互搭,漸漸地,月落西山;漸漸地,曲無容不勝睡意,靠在宇淵身上沉沉睡去。
宇淵除去她的絲帕,她睡著,眉頭不伸,是苦吧,蓮心含在嘴里,不敢回首苦楚,只敢想著有益身心。
宇淵嘆氣,手圈上她的腰,恨不得親手舉帚,替她掃除苦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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曲無容手支下頷,一本冊子翻過好幾番,腦海里盤盤旋旋的全是玉寧公主。
玉寧公主不是她記憶中的模樣,那年,她飛揚稚氣、溫柔善解,而今……她一身彩繡輝煌,粉面含威,丹唇方啟語未出,眼神先教人膽寒。
曲無容推開滿桌子藥材,全是公主派人送來的,公主的好意,收得她滿心驚懼。
想起早上看診,公主問她︰「听說姑娘與侯爺很聊得來?」
她沒答,專注脈象。
鮑主續道︰「姑娘肯定博通天文地理,我家相公是不愛說話的男人,沒想到竟然能同姑娘聊上整夜。」
她的言詞委婉,語調溫和,笑盈盈地望她。可說不上為什麼,曲無容就是忍不住泛寒,她說不出哪里不對,只一心快點結束診視,早些離開衡怡閣。
誰知,她方收好藥箱,公主一句話堵得她前進後退皆不是。
「想來,必是本宮言語無趣,否則曲姑娘怎寧可同侯爺徹夜聊天,卻不肯與本宮多說兩句。」
她無奈,硬著頭皮向公主萬福,一句「還請公主多休息」後,匆匆離去。
到底是她多疑,還是公主轉了性情?
不想了,兵來將擋,水來土掩吧,她拿起閑書,隨意翻頁。
……日暮待情人,維舟綠楊岸。
多麼可愛的情詩,那扁舟少年獨釣,釣的是魚,還是愛情吶?
她的門沒關、冷剛不在,反正此刻沒人會造訪她的小屋,于是她大起膽子除下絲帕,走回房里,歪在床上,享受從竹葉間竄進窗欄的陣陣涼風。
說時遲、那時快,門簾被掀起,她來不及圍上帕子,就這樣與來人面對面。
宇淵發怔,一下子,他恢復過來,態若無事般走到床邊。「在這里,把帕子取下很安全,沒有人會進來打擾。」
他嘴里說著,心里卻想,明天起,得調派二十個人在竹林外圍著,不教閑雜人等進來。
「你打擾我了。」她提醒,他也是「閑雜人等」。
「我是主人,不是外人。」說著,他把新折的桃花插進瓶里。
「看見這個,你聯想到什麼?」宇淵指指桃花,再指指她手上的詩集。
「憶與君別年,種桃齊蛾眉。桃今百余尺,花落成枯枝。」曲無容直覺回答。
「你太悲觀了,昨夜你居然敢要我學習你的自信開朗?」
她聳肩,笑而不答。
「我以為你會聯想,人面桃花相映紅。」
然後她吟出「人面桃花相映紅」的下兩句︰「人面不知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春風。你的聯想不比我樂觀。」
「我辯不過你,恭喜曲姑娘,你贏了。對了,外頭有許多藥材,是公主差人送來?」
「是,請代我謝謝公主。」
「好,我不經意間提到你的身子弱,她便記上心,她一直是個體貼溫柔、時時為人著想,識大體的女子,這些年,是我負她。」宇淵嘆氣。他願意為她做更多,只要能力所及。
低眉,曲無容對他的話不予置評。
「冷剛呢?」
「出去了。」沒猜錯的話,他是去找他的紅衣妹妹。
早上,她暗示了一句「錯別離、怨相系」,她想,他听懂了,听話本來就該听齊全,不能斷章取義。
她猜那日,姚紅衣的故事不是說予她听,她是想借故事把誤會解開,偏偏那頭笨牛,一急二氣,亂了心。
「冷剛與你是什麼關系。」
「我是他的救命恩人。」她言簡意賅。
「他對你做的,不只報恩。」有幾分嫉妒,幾分不是滋味,厘不清為何,冷剛對她的用心,就是教他不舒坦。
「有的人用性命報恩,有的人花銀兩報恩,冷剛是前者,皇太子是後者,方法不同,沒有誰對誰錯。」
他不認同,卻不反駁。
「皇太子真心喜歡你。」宇淵說。
「喜歡?為什麼?」
她從未給他好臉色,一個高高在上的皇太子能忍受她月余,她想,已是極限。
「你很特殊,他覺得在你面前,自己不是皇太子,而是個貨真價實的男人。」
「然後?」
「女子在他面前皆是唯唯諾諾,獨獨你,誰都別想改變你的態度。」
「就這樣?」
「還不夠?」
「倘若,他喜歡的是我的外表便罷了,這是天下男子都有的膚淺;偏他喜歡我的特殊。我哪里特殊?心思敏銳、看法卓見?」她緩緩搖頭。「我從未與他深交,他不知我心,怎能隨意說喜歡。依我看吶,皇太子圖的不過是新鮮——一個不對他臣服,拒絕他毫不猶豫的女子。」
分析得多麼精闢,誰能說她不聰慧?
「假使你不拒絕皇太子,你肯臣服……」
「不出三月,他會對我厭倦。」她不多想,直口出言。
話出,兩人相視而笑。
「假使他見過你的真面目,他的喜歡不會只維持三個月。」他繞了彎,贊她貌美。
「就說吧,男人膚淺。」
取出絲帕,重新掛回臉上,這幾日又疏懶了,除開到前頭為公主看診時外,她不再貼上假皮,也許,她潛意識里認定這里是自己的窩居,在此地,安全無虞。
一哂,宇淵自懷里掏出紙包,「送你。」
送她?金銀珠寶她看不上眼,金錠銀兩她收了滿箱滿櫃,正恨不得沒機會出門撒給窮人,這會兒又來送她禮物,不怕她嫌煩?
「不要。」
她連開都不想開,直接推回他跟前。
「你知這是什麼?」
「還能是什麼?金釵玉梳?討女人歡心的東西能多有創意。」她擺明了輕蔑。
「你怎知我想討你歡心?」
說著,宇淵打開紙包,里頭一顆顆成熟紅透的心形相思豆跳了出來,灑在桌面上,滴溜溜轉。
他……真壞……
拚命忍住淚,但眼淚濕了睫毛,她慌忙低下頭,假意撥弄相思豆。
那相思樹不是教方嬤嬤砍了嗎?怎麼他又弄來這些豆子,誘人心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