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他專心當她的大哥,專心為她剔除委屈。誰曉得手足情變質,在他出國前,在她問了那句──
「假設過盡千帆皆不是呢?假如我確定弱水三千,你是我要的那一瓢呢?」
同時,他對自己不確定了。
然後五年的聯系,讓他不知不覺走入愛情,再回首,難堪心痛。
她對「永遠」的希冀,教他心疼憐惜;她主動切斷兩人關系,成全他和小悅,更讓他憂心焦慮。他是心硬殘酷的劊子手,不眨眼,砍去愛情。
緩緩清醒,柳眉微蹙,痛的感覺從胃部往上竄升。小憫手扶病床邊欄桿,企圖坐起身,她痛恨無助感覺。
「還痛嗎?」無忌聲音響起,她愣了一下,苦笑,不轉頭。
假的,連听覺都來欺負自己,生病真的是讓人無能為力。
「為什麼把自己弄成這副模樣?」他的口氣里有淺淺埋怨。
還來?搖頭,趙憫想把自己的耳朵搖清醒。
無忌從窗邊走近,伸手,助她一臂。
多麼真實的觸感,趙憫猛地回頭,他的輪廓在眼前現形。
真是他啊!是她想過千千萬萬次,卻又否定對他思念的男子。手發抖,推開他的相助,她企圖用鎮靜來掩飾。
「妳打算繼續賭氣?」他嘆氣,很輕很輕,幾乎難以分辨。
她不語,低頭,眨眼,眨出兩顆淚水。
「真要這樣才行?」退兩步,她的縴弱教他不忍心。
揮去淚,她把頭別開。
「妳確定一輩子都不同我說話了?」
一輩子?那是多麼長久的試煉?熬不過,她肯定熬不過的,短短半年,她已是行尸走肉,她已品嘗不出活著的感覺,她不想要一輩子啊!
她的驕傲節節敗退,敗給她不能公開的愛情。轉頭,她凝睇他。
「小憫……」
「我以為,你想和我劃分區域。」終于,話出口,驕傲的女人企圖掩飾委屈,可惜,沒成功。
「我以為,妳想和我一直對抗下去。」伸手,觸上她烏黑長發,滑順的發絲是他手指最愛的溜冰場。
熟悉的動作、熟悉的溫情,熟悉的指尖帶他們回到熟悉的過去,不約而同的嘆息,抹去半年的間隔距離,他坐到病床上,將她的頭壓到自己肩膀,長長的手環住她,仰頭,雖沒有星辰夜空,他們已準備好談心。
「我沒和誰對抗,我只是認真做自己。」口氣轉為柔和,她哪里有本錢「一直對抗下去」,時間有限,她何嘗不明白。
「妳會不會過度認真了?」無忌微笑,她還在計較那夜,他要求她做自己,她說做了自己,他們便失去監護關系。
「沒辦法,誰教你創下的奇跡難以突破。」小憫拉出安全距離,今日,讓他們停留在安全範圍內,不觸及危險話題。
「妳想突破我創下的成績?」審視她,難怪,她把二十四小時當作四十八小時使用。
「不好嗎?你開始害怕?害怕我超越你?」
她在挑釁自己?無忌開心,能挑釁,至少代表她又是精神奕奕。
「不,我喜歡青出于藍的感覺。」揉揉她的頭發,那是他做慣的動作,獨獨對她!
「我和你沒有師生之誼,何來的青出于藍?」該生氣的,她是女人,和小人並列的類種。偏偏這動作……是她無依時最大的支柱。
「別忘記,我是妳的監護人。」
「那是『曾經』。」她提醒,兩人之間早已銀貨兩訖。
「妳已經氣我半年多了,還不夠?」
不夠,她還要氣上一輩子,直到她遺忘這段無疾而終。
「像以前那樣不好?我們談天談地,談心情。」理智拚命阻止他出口這句話,但自從見她無助地躺在病床那刻起,無忌知道自己沉淪了,不管如何挽救,都拉不回他想和她回到從前的強烈意願。
「是你先不理我。」趙憫指控。
脾氣夠壞了吧,為他的不理,她狠狠別過身去,一氣六個月,她寧可教自己揪心,也不願意低頭,說她早已消氣。
「對不起。」他低語。
無忌沒有迫人語氣,簡簡單單三個字卻逼出她的淚,吞下哽咽,她的頭仰得不自然。
「你不應該這樣對我,不喜歡我大可以明說,我不至于糾纏人,鐘無忌,我痛恨你看不起我。」這些話,她憋了半年多。
「我沒有看不起妳。」
「你有!你要和小悅訂婚,這事所有人都知道,獨獨瞞我,為什麼?怕我糾纏你不放?放心,我有我的驕傲,我不會去勉強不屬于自己的感情。」
「我只是還沒想到如何跟妳講。」
「所以假裝我們之間很陌生?」她咄咄逼人。
「對不起。」
「既然決定不要和我交集,為什麼又出現?你不曉得我會難受嗎?不曉得我又會胡猜亂猜,猜測你有了新念頭,也許你有意……」
話沒說完,無忌的大手一收,將她收在懷里。
暖暖的……是她想過幾千次的懷抱;安安全全的……是她想待在里頭永遠不出門的窩巢……
瞬地,她的倔傲在他胸口融化,不用硬撐、不用執拗,不用拚了命要求自己好堅強……
緊繃的肩膀松垮,她想待在里面,永遠……只是呵,他的「永遠」沒有她的份。
理智規勸趙憫推開他,好維護自己的心;理智規勸無忌,沉溺是種要不得的妥協;理智對他們說許多話,但那些字句都抵抗不了兩人的糾纏心情。
「還是朋友嗎?」不由自主地,她問。
「比朋友更親,我們是兄妹,我要照顧妳一輩子。」
又是照顧,他不累嗎?照顧完小悅照顧她,知不知一輩子是多麼長的事?
然而這次她不和他爭辯,反正是無解話題,他堅持當小悅的天空,堅持為她架起安全港灣,不管愛或不愛,在他心底,小悅重于一切。
退一步,兄妹就兄妹吧,至少當她抬頭望星星的時候,有個人在身邊听她嘮叨;再退一步吧,至少午夜夢回,想起自己還存活在世間時,確定有個人會為她懸念。讓步、妥協,退到舞台後面,她的要求越來越少,只求能留在有他的空間。
她是成熟的趙憫,知道冒著風雨搶不回父親,知道世間很多事沒道理,純屬注定,也知道再堅持下去,她只會失去……失去他們的親密與曾經,所以,她收藏妥愛情,包裹起親情糖衣,讓自己的存在有憑有據。
「這些年還不足以向你證明,我把自己照顧得很好?」她淡淡笑開。
「如果照顧得夠好,妳怎會躺在病床上,又餓自己了?又沒把三餐當一回事?」她的壞習慣很多,節約糧食這項,他最無法認同。
「我該當一回事的工作很多。」
「請把吃飯當成工作,不管餓不餓,勞動妳的嘴巴,把食物吞下。」
「我很忙。」
「我了解,由于妳的工作績效亮眼,恭喜妳,又升官了。」點頭,他說。
「業務總經理特助?我早知道了。」這不是她要的位置,她要的位置更高更高,高到天上的媽咪看見,會豎起大拇指說聲驕傲。
「不,是董事長特助,從明天起,妳調到我的辦公室上班。」
她有幾分發傻。
這意謂她能在他身邊圍繞,能時時听見他醇厚聲音?這意謂即便不是情人,至少是拍檔,是另一種「永遠」?
她興奮,雖說興奮背後埋下隱憂,可是……不管了,她早早認清,小悅存在,她的企盼修不成正果,她只能要求眼前,往後的發展無法照管。
「這是你照顧我的第一步?」她問。
「不妥?」
「我沒說。」
「妳狐疑的眼光、欲言又止的嘴唇,妳說了一大堆,還以為我沒听到。」他笑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