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死了,原諒容易,那懷念呢?會不會隨時光流逝愈濃愈烈?
暗恆知道潛意識里他是痛恨父親的,恨他不給自己時間準備,留下他獨自離去,所以他從不問父親葬在哪里,不去墳前看他,寧願不聞不問,寧願承受姑姑一聲聲的無情譴責。
「為什不說話?」小題問。
「你表弟表妹從不憎恨他們父親嗎?」
「恨?不曉得,不過表弟曾經拿姨丈的照片告訴我︰『我爸爸比你爸爸帥得多』。」
「你有沒有和他吵架?」傅恆笑問她。
「我不和他吵,就算我爸爸沒他爸爸帥,可是我生氣時,爸爸會笑咪咪的把我舉在肩膀上,逗我笑,而他的爸爸無能為力。」
「是啊,有爸爸真好。」他附和。
小題想起在校園里等待父親的小男孩,忙轉移話題︰「不過啊……最好的還是有錢,我曾想過,有什東西是金錢買不到的?愛情?友誼、親情?我想只要錢夠多,就算想買一條生命來玩玩都不困難。」
「你啊,錢嫂。」
騰出手,他扯扯她的長辮子,調皮的十歲男孩不小心跑回自己身上。
「當錢嫂不好嗎?世故現實會讓一個人在世界上,活得輕松愜意……」
當小題大談金錢萬能論時,車子開進三合院前,門庭上曬著幾篩子四季豆干和芥菜,大黃狗從廳里跑出來,沖著車子狂吠。
「閉嘴!死小黃,你再叫一聲,我就把你做成狗肉干。」小題的威脅擺明無用,大黃狗叫它的,根本不甩人。
「你罵錯狗,伊不是小黃,伊是小黃的兒子。」二姨從廚房走出來,笑盈盈對小題說話。她是個黑瘦的女人,但漬了蜜的笑容讓人覺得愉悅。
「二姨。」小題街上前去抱住她。
「我看看,唉喲,黑擱瘦,恁阿母是安那苦毒你。」
「她不給我錢,害我到大哥牧場里做苦工。」
「好,過年時我卡去罵恁阿母給你看。」模模手、模模臉,她寵小題和寵自己兒女一模一樣。
「二姨,伊是我的朋友叫傅恆。」她的國語里參雜幾個台語宇。
「你好。」
「好好好,模樣長得真好,一看就是有為青年。」二姨的國語不太標準,但帶著濃濃親切。
「二姨,我明天才回去,今天晚上可不可以住下來?」
「三八囝仔,哪會不可以,晚上你來和我跟阿霞擠,你朋友就睡阿昆的房間,這個星期他要補習不回來。」
「阿昆在台南讀得好不好?」阿昆是小題的表弟,念南一中三年級,自從個子長得比小題高後,就常嘲笑她是魔戒里的哈比人。
「管他讀得好不好,阿嬤說要是他考不上台大,就叫他回來種田。」
「那他一定會拚死拚活考上台大。」她笑笑轉頭,對傅恆低語︰「阿昆打死都不肯回來種田。」
「為什?他不喜歡農村生活?」傅恆問。
「不,他說阿嬤是最小氣的老板,我們幫別人采水果,一天有幾百塊錢可賺,但是幫阿嬤采水果、搬水果、賣水果,一整天下來累到腰酸背痛,阿嬤只意思意思給個二十塊,我們跟她抱怨,她竟然說,小孩子拿太多錢會變壞。」
「小孩子拿太多錢會變壞,誰發明出來的定律?」
「我們家阿嬤,她常常對別人自夸——我們家孩子比別人家的乖,就是錢給的少,她這番道理害我們到學校,差點被同學瞪到腦中風。」
「這嚴重?」
「不過,回過頭想想,她的話未嘗沒有幾分道理,要是沒錢,哪能進網咖交網友?想當壞小孩還是需要金錢當後盾。」
「你讓你阿嬤教育得很成功。」
「當然,我是她一手帶大,和阿昆、阿霞不同,他們是中途插班生,不太能習慣阿嬤的管教方式。」
「快進來洗洗手面,休息一下。」二姨在厝里面喚人。
拉著傅恆定進去,小題問︰「二姨,阿嬤咧?」
「伊去割菜瓜,明天去市場賣,今年菜瓜收成不錯,阿嬤賺不少私房錢,她還偷偷告訴阿霞,說等她出嫁要給她一對金手鐲。」
「阿霞一定嫌金手鐲土氣。」阿霞是小題的表妹,在附近的農會上班,听說才上班不久,就交上男朋友。
「被你說中了,阿嬤听到她在棄嫌,還嘮叨念半天,說︰『要是我的乖小題,她一定會開心的跳起來歡呼。』」
「有金子可以拿還嫌東嫌西,阿霞實在太笨了。」
「我也這告訴她,如果喜歡鑽石,等婚禮後,再把金子拿去換不就行了?』
二姨脾氣好,從不正面跟阿嬤頂撞,不像小題的媽媽,一言九「頂」,頂得阿嬤看見她,便忙跑去躲起來。
「來,先生,喝一杯青草茶,我們自己煮的,氣味很好。」二姨遞給他一杯黑的和淡水河有得比的飲料。
「這個就是……天公疼惜福人,一杯五塊錢的飲料。」
「沒錯,賣相差了點,不過暍下去心涼鼻透開,你肯定豎起大拇指喊贊。」
暗恆將飲料湊近,淺嘗一口。嗯……真的不錯,他仰頭準備大口喝時,小題嚇人的聲音害他差點兒嗆到。
「阿嬤,小題回來了。」隨著這聲大喊,她沖出大廳,迎上庭院上的老人家。
「哦,我的心肝寶貝孫,你回來尚奸,趕緊去釣幾尾吳郭魚,阿霞技術壞,釣沒大尾。」
阿嬤看見小題,聯想到魚?傅恆對于老人家的聯想力佩服。
「你又擱答應芋仔伯拿魚仔換車仔?」小題問。
「對啦、對啦,我最近芋仔湯的生意足好,不趁時機多賺些,要等錢溜走哦。」
小題點頭,她轉頭問傅恆︰「要不要一起去釣魚?」
「你的朋友?」阿嬤問。
「對啦,伊住在台北。」小題隨口答。
「台北人是浪費,買車買這恁大台……」
在阿嬤一長串嘮叨出口前,小題拉著傅恆趕緊出門。「不是啦,車是伊抽獎抽到的啦。」
「抽獎,跟我騙,有人送車送這大台?」阿嬤碎碎念。
「阿母,有啦,台北的抽獎足多,听講去菜市場買菜也行抽獎。」二姨看著兩個男女遠去身影,隨口替小題遮掩。
「這恁好?不擱台北買菜足貴,一把蔥要十五塊,阮莊下攏馬用送……」
第五章
小題的阿嬤對傅恆很有意見,從他身上的衣服到腳下的鞋襪都有得挑剔,只差沒學岳母在他背脊刻上「十惡不赦」。
「我早告訴過你,穿最樸素的衣服,你不听。」坐在菜攤前面,小題靠在傅恆耳邊說。
「少年仔,我給你講,衫褲有得穿就好,不倘買名牌,浪費錢。」阿嬤的苦口婆心,持續一個早晨。
「阿嬤,這是我公司的制服,不用開錢買。」
暗恆不明白自己為什要討老人家的歡心,充其量他和小題不過是朋友,她阿嬤看他順不順眼無所謂,可是,他還是拉段,巴結。
「小題講你在股票公司上班哦,換頭路啦,股票是一種賭博,輸贏足大,不仔細就傾家蕩產,伊二姨丈就是尚奸的例。」
阿嬤的菜瓜賣得不錯,兩個小時已經賣掉一大部分,竹籃子里現在只剩下幾條存貨。
「我……最近有在考慮轉行。」他巴結阿嬤巴結得有點超過。
「你想要轉行做什?」
「做補習班。」
「補習班真好啊,做老師足高尚耶,你若改途,我煮一碗豬腳面線乎你吃。」
「多謝阿嬤。」
「另天,你那去教冊,我走一趟台北給你放炮恭喜。」阿媽開始覺得這個年輕人很受教,對他印象好上幾分。
「好吧,就這樣約定,阿嬤不要忘記。」
「一定一定啦。」阿嬤把籃里的菜瓜裝成一袋,扯起喉嚨喊︰「三條二十,大俗賣,三條二十,種沒工啦,誰要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