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純君,黑衣勁裝,纏頭蒙面,我是當年帶你去虎穴的人,是和你一起野放虎子的人,是和你約定每年入深山看那頭白毛黑紋虎的人,是你在‘風雪齋’小園內、時不時便遇上的人,我就是那個黑衣蒙面客,不是什麼飛燕大俠。」
什麼……
安純君眸光定定然,偏著頭,她怔望著他。
他說的話好奇怪……
她明明听進耳里,明明是很簡單的幾句,她卻弄不懂。
不懂,怎麼辦?唔……可以問吧?
對!問清楚就好了。
唉,他干什麼考她?她本就沒多聰明,全靠勤能補拙,為了當上「五梁道」女家主,她許多事都得比別人更花心力去做,不會就學,不懂就問,她向來如此……向來如此……她要問他,為什麼說那些話?
喀!
密室牆門陡然滑開,設在外頭的機括終被發現了。
腦子不能動,身體已作反應,安純君下意識擋在鄺蓮森身前。
接下來發生的事仿佛夢中的夢中的夢,全然月兌序,詭異得猶若幻象。
牆面一啟,惡人撲進,以為已成甕中捉鱉之勢,她甚至听到對方發出的怪笑。
她正要出招以對,前一刻尚半躺在地上、如一株病秧子的男人突然躍起。
他展臂護她,腳步未移,僅以另一臂對敵。
這一下形勢大變,對方全然未料,他攻其不備,手法高絕,才一招便制住敵人手脈,順脈絡而上,再連點對方胸央至丹田間的幾大穴位。
啪啪啪啪——點穴之技利落干脆,妙絕至巔。
那嘻嘻的怪笑聲驀地被截斷,「咚」一聲倒地不起的人表情十分奇特,嘴仍開心咧著,眼珠子卻驚恐地轉來轉去。
這是怎麼回事?
安純君後腦勺發麻,整個人、所有感官、一切情緒都麻麻冷冷的……究竟怎麼回事?誰好心一點兒,告訴她吧……
純君……我是黑衣蒙面客……
我惹你生氣,欺負你,讓你不痛快了,你會不理我嗎?
純君,黑衣勁裝,纏頭蒙面……我就是那個黑衣蒙面客……
不是什麼飛燕大俠……
所以,從她十二歲那一年起,他一直騙她。
一直騙、一直騙、一直騙她。
他騙她。唬得她一愣愣的。一直騙她。
第10章(1)
騙行既已揭開,索性徹底曝露。
安純君呆望眼前男人,既熟悉又陌生的面龐讓她恍恍然。
他沒打算再隱瞞,不僅如此,他當著她的面剝掉惡人一身「外皮」,郎三變的臉與她當時救男童時所見的那一張又全然不同,她看到明顯的虎爪抓痕,長長地留在郎三變其貌不揚的黝黑面頰上,爪痕倘若再長一點,能將他的眼珠剜出。
所以……除爹娘外,世間最重情義、護她到底、抵死不會騙她的,舍安小虎其誰?
是當年帶你去虎穴的人……
是和你一起野放虎子的人……
是和你約定每年入深山看那頭白毛黑紋虎的人……
是你在「風雪齋」小園內、時不時便遇上的人……
壞人!壞人!全是壞人!
他和一天到晚頂著別人臉皮在外作惡的郎三變一樣壞!
她舌頭像是僵了,無法說話,怔怔地看他在郎三變身上種毒。
種毒啊……他除懂得種山參外,原來也會種毒……
他的聲音好听依舊,低幽幽回蕩,鑽進她耳里——
「純君,這是毒茄參加蔓蘿,再加番紅藥的粉末,我以氣逼入,毒自會游走在他任脈二十四穴,以及督脈的二十八穴。我手法很好,中毒者很難即刻死去,一開始僅是力不從心,跟著任督二脈會疼痛搔癢,一日較一日加劇,那搔痛感听說比挖心剜骨還痛,如此痛上三個月,痛到他不成人形、痛到沒力氣哭天喊地,你說好不好?」
他表面上說給她听,其實是說給郎三變听。
她忘記自己有無答話,事實上,她那一晚是如何走出藏書閣、回到寢房,腦中半點記憶也沒有。待清醒過來時,外頭天已大亮,她人是裹著棉被蜷在榻上的,頰面猶有淚痕,可她不記得自己何時哭過。
學老人坐在茅屋前的土夯上,此時月明星稀,她一口口飲著酒,每口都喝得少少的,但一直喝,沒停過,像是不把一整甕酒灌光絕不罷休。
這一整日,她仿佛若無其事,做該做的事,學該學的東西,甚至和婆婆鄺紅萼一起接待幾位登門造訪的武林人士。
堂上談起的話題自是以郎三變為主,鄺紅萼笑著要眾人安心,說她山人自有妙法,必能讓郎三變乖乖吐實,尋到以往落入他手中的那幾名孩童和少年,不管是生是死,都將有個結果。
她听著他們說,忽又頓悟,連婆婆也跟鄺蓮森一塊兒瞞她。
鄺蓮森武藝高絕,當娘的豈有不知之理?
奇怪的是,她對婆婆竟生不出多大惱恨,尤其晚膳時候,婆婆還拉著她的手,當著鄺蓮森的面一把鼻涕、一把眼淚——
「你們小倆口別吵架,別這樣緊繃著不說話,千錯萬錯都是我這個當娘的錯,誰教我沒把兒子教好,純君啊……若你心里仍氣,娘任你罰,你想要什麼,娘都給你。蓮森行事如此不入流,我也心痛得很,你要是也對娘繃著臉,我可不要活了呀……」
她安純君天不怕、地不怕,就怕別人對她使軟。別人一軟,她也硬不起來,心里委屈,只會紅著眼眶猛搖頭。
勉強撐過晚膳,她便晃進地窖里挖酒出來,獨自走過水杉林來尋酒伴。
今夜,她啥話也沒說,跟以往對著老人碎碎念的模樣全然不同,她只是安靜喝酒,而謝老爹這回沒阻她,也沒陪她喝,仍是坐在門前土夯上,嘴里叼著煙桿子,手中忙著那一把竹條,那玩意兒隱約瞧得出模樣了,像是一把傘鼻子,他慢條斯理整弄著。
屋里透出的燈火照著他們的背,細細月光落在他們身前。
有人從林子里走出,地上影子被拉得長長的,投進安純君低垂的眸線內。
她倏地抬頭,瞪著筆直走來的鄺蓮森,後者面龐沉靜,淡淡迎視她。
「仇人」相見,分外眼紅。
周遭氣流大波動,林子里無端端吹來一陣風,謝老爹卻恍若未覺,逕自做著手工,眉毛動也沒動一下。
「夜深,該回去了。」鄺蓮森徐靜道。
安純君一向很乖、很听話,但平時越好相處、越沒脾氣的人一旦被惹惱,發起倔來,簡直比十頭倔驢還難擺平,根本是「拉著不走,打還倒退」,不讓她發完氣,誰來勸都沒用。
「哼!」不理人,她再灌一口酒。
覷見她喝酒的那股子蠻勁,鄺蓮森眉峰微蹙,又道︰「謝老爹也該歇息,你不走,要他老人家陪你到天亮嗎?」
這一招戳到她軟肋。
安純君瞥向身旁聾啞老人,恰見對方隱了個呵欠,她拉拉老人家衣袖,做了幾個簡單手勢,表示自己要走了,明兒個得空還會來。
她起身就走,還不忘抱著酒甕,經過鄺蓮森身邊時,瞧也不瞧他一眼。
鄺蓮森怔了一怔,心里挺不是滋味。他被妻子干晾在一旁,裝聾作啞的飛燕大俠似乎頗同情他,只是那雙湛光的老眼很有幸災樂禍的神氣。
他轉身追進林子,跟著前面那抹縴細人兒,她慢他也慢,她快他亦快,始終尾隨,不發一語。
安純君被跟得一肚子火,走了一段,她干脆停下腳步,想開口罵人,突然記起自己正在「不理他」、「不看他」、「不跟他要好」中,遂重重咬牙,把沖至舌尖的話吞回去,抱高酒甕又猛灌好幾口。
「不要喝了。」男人語調冷颼颼。
喝喝喝,我偏要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