跑過涼亭,沖過橋梁,行經花園……她總算跑到待客大廳,撐著門,她氣喘吁吁。
看到她了!
老遠,書閿看見墨兒飛奔而來的身影,心在此就定位。
自辛伯父開口提出親事時,他就四處要人找來墨兒,一刻見不著她,心就慌亂月兌軌,至于在慌些什麼,連他自己都是模糊。
其實辛伯父提親,他該感到興奮的,畢竟這件事他在心里已經琢磨過好幾回,師妹聰穎體貼,溫柔嫻雅,大方得體,和師妹聯姻,是他一直以來衷心想要,他不懂,為什麼事情攤明,他連一點預期快樂都沒有。
書閿起身迎墨兒,拉起她的手走入廳中。
她又絆上門檻,幸而,書閿用力一扶,讓她不至于太難堪。
但,不意外地,又惹得滿堂竊笑,從後面跟進的丁總管,忙笑著打圓場。
「來,見見辛伯父。」他攬起她的肩膀,一個勾唇微笑,安慰她的尷尬。
他不再對她生氣?咬住唇,搖頭,不管禮不禮貌,她直直盯住書閿問。
「丁總管說你要成親了。」
「對,下月初三。」他細細觀察她的反應,意外地,她沒哭沒鬧,免去另一場尷尬。
「我知道了,恭喜你。」吞吞口水,無視旁人存在,她再開言︰「今天是你的生日,我做一桌子菜,在你房間里面。」
「今天是賢婿生日?來得早不如來得巧,我好口福啊,趁此機會讓我嘗嘗令妹的手藝。」辛越沒有介懷墨兒的不禮貌,反而親切地迎向墨兒。
但沒等書閿反應,墨兒偏過臉對辛越說︰「我只做兩個人的菜,沒有你的。」
「墨兒,你這是什麼態度!快跟辛伯父道歉。」書閿握住她的肩膀說話。
又為他的小師妹吼人,她們肯定是處不好了。
委屈抬頭,她凝眉不語,不是挑釁,只是傷心。墨兒知道,「她」在他心中佔到最重要。
「賢婿別掛懷,令妹天真浪漫,心機單純,喜不喜歡全表現在臉上,等咱們成了一家人,處久,自然會融洽。」辛越又為她說話。
「是啊、是啊!大人,都晌午了,咱們可不能怠慢客人,廚子早巳整治好一桌佳肴,等親家大人賞光。」丁總管欠身請客。
吐氣,寒目瞪她,他回復平常,請眾人移駕。
一時間,大廳里客人散盡,辛越走了,辛家幾個公子走了,書閿也扶起師妹離去,空蕩蕩的大廳又留她一人,這回他連罰她閉門思過都顧不得。
第八章
黃昏,送走有要事待辦的辛家父子,書閿回房休憩。
門推開,一道金黃斜陽射入,坐在桌前的墨兒伸手擋在額前,眯緊眼楮看人,確認是他,墨兒結起一個微笑。
「你回來了。」她迎起身,忘記中午的不愉快,忘記她和她的菜等了他兩個時辰。
他沒答應,直直望她,不動不笑也不說話。
「你還在生氣?為我中午對你岳父不禮貌?別惱我好不好,我保證會改,一定改,不讓自己看起來那麼惹人討厭。」她拉住他的手臂急急說。
他不喜歡她說岳父這詞兒,寒起雙目,他盯住墨兒。
「你答應過我,盡力和無雙好好相處,結果呢?你今天讓我失面子。」
「我知道是我不好,可是我真的不喜歡他們,就算用盡了我的力氣,我也沒辦法喜歡他們,真的。」
「胡說,你剛進門,連面都沒見上,就用上不喜歡這種主觀字眼。」
「可是辛雲在里面,我跟你說過,我很怕她,她老是用那種虎視眈眈的……」
「別拿辛雲作借口,知不知道,你的舉動幼稚得像小孩,卻一點都不可愛!」
「你說我……幼稚、不可愛……是啊……我是惹人討厭……」她垂頭,抓抓頭發,自問自答。「踫到我這種討人厭的女生,你—定很困擾,不過……沒關系,問題就要解決了,告訴你哦,我要目石頭村去,往後再沒人會在跟前惹你討厭。」
展眉,她的臉上掛起甜笑,但是凹陷的瘦頰撐不起甜蜜,笑容變得苦苦、澀澀,說美麗太牽強。
「你要回石頭村?」驟然听到她要走,心口上狠狠撞一下,疼得教人欷歔。
「可不是,吃過這一頓就要準備出發,時間快到,要是姐姐們等不到我回去,會擔心我是不是出事。」
下定心意走了!他已經要成親,再留下有什麼意義?爹說過,不屬于自己的東西就算強求到手,也不會甜。
「等成親後,我陪你回去。」他不征求她的同意,自行替她決定。
怎麼可以,他陪她回家,新少女乃女乃怎麼辦?他是說笑話吧!墨兒不想反彈他,不和他吵架,都是這樣吵吵鬧鬧,才會把人與人之間的情分給吵淡薄。
「再說。你看,我給你做一桌子菜,雖然有些冷,也吃點好吧!」
「好,吃一點。」他坐下,忘記他們的爭執尚未尋到答案。
菜色都是昔時娘的拿手家常,再見,思鄉情瞬間涌起。
她舉起筷子,指著一盤鋪上翠綠韭菜為底的對半切開雞蛋說︰「來,先嘗嘗這道——兩個黃驪鳴翠柳。」
挾起半顆雞子,他笑著含入嘴巴,每逢生日娘都要為他預備上這樣一顆雞蛋。
望過切薄花片的白色墨魚,它們被用心地排鋪在藍色瓷盤中。
墨兒笑指︰「這個呢,是一行白鷺上青天,你吃口看看,像不像夫人做的。」
「一行白鷺上青天?說得好,我也會,這道金菇豌豆苗是‘綠煙金穗不勝吹’,那道蛋黃母子蝦就是‘人面桃花相映紅’。」
挾起半月形腐皮卷遞到他跟前,墨兒說︰「這是‘楊柳岸,曉風殘月’。」
多情自古傷別離,更哪堪,冷落清秋節,今宵酒醒何處?楊柳岸,曉風殘月,此去經年,應是良辰好景虛設。
多情自古傷別離,別離橫在眼前了,說不心傷不心痛是假,從此天涯相隔,再見無期,怎麼辦?她已經習慣他入夢了呀!
「嗯,這道‘楊柳岸,曉風殘月’味道很好。」書閿的聲音拉回她的沉思。
舀起一勺蟹黃豆腐羹送入他碗中,幾顆點綴的蓮子襯在羹湯上頭。她笑說︰「試試我的‘蒼海月明珠有淚’。」
滄海月明珠有淚,藍田日暖玉生煙,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
她的情將成追憶,她的心已惘然,可是她的情還未到達他心中啊,怎麼辦,時間一久,他就會忘了她,幾載春秋,他的回憶中更不再有她……
咬住唇,她為他倒滿一杯菊花普洱,茶葉濾淨,杯里幾瓣鮮黃女敕菊在茶面上飄浮。
「你的名堂多,告訴我,這杯又是什麼?」書閿問。
「那是……是……是‘滿地黃花堆積,憔悴損’。」
滿地黃花堆積,憔悴損,如今有誰堪摘?守著窗兒,獨自怎生得黑!梧桐更兼細雨,到黃昏,點點滴滴。這次第,怎一個,愁字了得?
她的愁漫過心間,疊上眉峰,點點滴滴敲著她的心痛,窗外梧桐解不開,只能和著細雨與她同泣同悲……
「這個名字太傷感,我不喜歡。」他拿起一壺清酒說︰「我喝這個,‘曉來誰染霜林醉’。」
碧雲天,黃花地,西風緊,北雁南飛。曉來誰染霜林醉,總是離人淚。
說不要傷感,仍舊是傷,他要嘗她的「離人淚」呀!終是北雁南飛,終是腸斷天涯,終是曲終人散……
端起一杯曉來誰染霜林醉,墨兒笑得夸張。
「來,我祝你壽比南山。將進酒,杯莫停,與君歌一曲,請君為我側耳听;鐘鼓喂玉不足貴,但願長醉不願醒。」
「說得好,但願長醉不願醒,今日我們來場不醉不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