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才對,說不定你會從里面,找到醫治自己眼楮的方法。」
「嗯,我們試試,從現在開始,你要當我的眼楮。」
走近書齋,推開門,一陣灰塵落在他們身上,讓他們嗆咳好一陣子。
「你看看,左手邊是不是有一道屏風?」
「有,上面畫了鵲兒和樹木,樹下有個美人站立。」
「你帶我從屏風旁繞進去,我記得里面有一個小臥榻。」
予藍攙扶他,小心翼翼走到後面。
「我們在臥榻前面了,接下來呢?」
「你低下頭,看看臥榻下面,有沒有兩個木頭做的箱籠?」
她依言蹲去。「有,看見了,要把它們拿出來嗎?」
「對,會不會很重?你牽我的手去搬。」
「不用了,我可以的。」她使盡全身力氣,把兩個籠子拉出來。
「打開它們,幫我看看里面的書還在不在。」
予藍打開箱子,紛飛灰塵漾開,兩人又是一陣嗆咳。
「有很多書冊,藍色書皮的,上面寫著穴位圖、脈經……是這些沒錯吧?」
「沒錯沒錯,就是這個,我們一起把它們抬回屋里去。」
「這些書要曬一曬,有些發霉了。」予藍說。
「要是能把它們重新謄寫一遍,不知道有多好,可惜我看不見……」
「不要忘記,現在我是你的眼楮啊!」
「那,要麻煩你了。」
「沒問題!這些書我們分幾次搬,你抱一些,我帶一些,多走幾趟。」
「好,開工!」笑洋溢在灰頭土臉的兩張臉上,他們的生命又被賦予了新使命。
***
桌椅床板全讓他們搬到屋外晾書,予藍和或淺坐在門檐下吃中飯,鍋盤擺在地上,兩菜一湯,很寒傖,但是心里很充實。
「啊……又飛掉了。」
予藍放下碗,飛身奔到桌前,找來小石子壓住書冊上頭,轉身想走,想想又不安心,回頭在地上又多撿幾塊石子,一一將那些沒壓著的書全壓上。
走回屋前的路上,她還頻頻回頭張望。
「今天不太適合曬書。」
「風有點大,不過太陽也大,這一曬,那些蠹蟲要大喊熱死了,只好扶老攜幼紛紛搬家。」予藍為他夾上一筷子菜。「菜要吃光光哦,不要糟蹋糧食,那是老天和農人的心意、血汗。」
「這些話全是你爹娘教你的?」他發覺她很愛講道理,什麼事情從她口中說出來,總要夾上一大套理論,她有幾分老學究的味道。
「我們家飯菜只有不夠的份,哪有本事留下來,一餐熱過一餐。剛來的那些日子,我到大廚房那里端菜,看到餿水桶里一堆余食,再想想那些三餐不得溫飽的乞兒,就覺過意不去,同是人,怎麼有人可以活得光明正大、理直氣壯,有的人卻要活得卑微。」
「你是對的。」說著,他大口將碗里的飯菜扒進口中。
看他吃得津津有味,她笑開,又把一塊雞肉放進他碗中。「你最近比較胖,好看多了。」
「你把剩菜全喂給我,再養下去,我會變成肥豬。」他嘴巴說著,還是順她的意思,把雞肉吞進肚子。
「哈,我最喜歡養豬了。」盛起一碗湯,她一匙一匙喂給他喝。
「以前你在家中常曬書?」他擦掉嘴邊的水漬。
「我們家在夏至那天會全體動員,把書搬到外面,一本一本攤開來曬,書墨的香味彌漫在空氣中,大家的心情都跟著變好,那日,娘會趁天暖,搬來竹椅在屋檐下坐著,墨兒、橙兒在庭里唱歌跳舞,逗娘開心。」
「你很想念妹妹?」
「不知道她們乖不乖?會不會被人欺侮?會不會不討主子歡心……」
「若她們像你這般懂事伶俐,大家只有喜歡的份,不會有討厭的理由。」
「那可難說,我初來第一天,就讓貴府的大小姐賞了一頓耳刮子。」
「采欣打你?為什麼?」
「因為我在門邊等張總管來帶我,不小心擋住她的去路。」
「這點小事就動手?她真是被驕寵壞了。」搖搖頭,他搖不去兩人間存在的血緣關系。「或樺的事,已經弄的全家大亂,她還不知節制。」
「二少爺,他發生什麼事情?」
「听說他頑劣不堪,讓夫子氣得執教鞭打,再不久發生夫子偷盜之事,或樺有了借口,硬要玉姨娘告官,沒想到夫子居然在牢中上吊自盡。之後府里風風雨雨,有人傳言夫子陰魂不散,再加上或樺失足落地,大家更是繪聲繪影。」
不!這不是真相。爹爹死得冤枉,他沒偷盜、他沒上吊,他只是一個對世道無力的老實男人,在財富權勢中,他救不了自己。她恨!她怨!
「你相信鬼魂之說?你相信夫子會夜夜回門,尋蘇家人還他公道?有沒有可能事實並非如此;有沒有可能,有人明了真相,卻不敢大聲說出?若真如我推論,他死得何其無辜!」咬住唇,予藍忍不下激昂情緒。
「我不相信鬼魂,但我相信善惡有報,我回到這里、听到這事,很傷心卻無力改變,我跟爹爹提過,玉姨娘說她有讓人選銀子到夫子家撫恤。我不知道這些銀子能彌補他們多少,但一條人命……蘇家注定要欠下這筆債。你呢,你相信鬼魂之說嗎?」。
玉姨娘說謊!要是有這筆錢,她們第一件要做的事,就是狀控蘇家誣告。
「我希望有,這樣我爹娘就能常常回來看我們……」她更希望爹的魂魄能向欠他的人追討欠債。
「予藍。」他喚住她。她的落寞或淺全听進耳里。
「什麼事?」
「十年後,我們把青兒、橙兒、墨兒全接回來一起住。」她是他的親人,她的妹妹自然都是他的親人。
「這里是你家,又不是我的家。」
「你把錢存好,十年後,我們一起搬出這里,蓋一幢屬于我們自己的家。」這話是承諾也是證心,他執意和她不分。
吐出長氣,她再度將他和蘇家劃分距離。
「嗯!你也要用心學醫,好幫別人治病賺銀子,要養活四個女人可不容易!」
「有這麼會持家的孟予藍在身邊,我才不擔心。」他說著笑開顏,眉間郁色褪盡,他有了十五少年的青春氣息。
「不防我?哪天我把銀子全拐跑了,到時你找不著我,喊冤沒人理。」
「你會嗎?」他仰著頭,問得認真。
偏過頭,她認真想過。「我不會。」
「為什麼不會?」他拉住她的手,不讓她走。
「不知道。」她別過頭去,不敢看他。
「不準說不知道,仔細想想,為什麼不會?」
「因為……因為……因為你是親人啊,我怎麼可以扔下親人自己跑掉。親人是你說的,不是我說的哦!」話說完,她扭身離開。
他笑了,在春暖花開的季節里,他的心有了歸依。
第三章
花開花謝,轉眼九個年頭過去,予藍長成個娉娉婷婷的少女,或淺也是個二十四歲的俊秀青年。
他們在日復一日的相處中,感情與日俱增;她懂他、一如他懂她,他們已經是不能被分割的個體。
他們和前頭的「蘇家」,是不太有關系的兩個世界,他們各自過自己的生活,井水河水不相交替。
偶爾,宜娘會帶女兒采鈴過來看看他們;偶爾,他們會上仁濟藥鋪認識藥草;偶爾,予藍會從外面帶回來「蘇家」的消息。除此之外,他們和蘇家人的交集少之又少。
和風徐徐,楊柳拂過水面,在湖面上撩撥出小小水波。
或淺倚著樹木,提竿垂釣,予藍靠著他的肩背,懶懶散散地拿著一冊神農本草經,慢慢念道︰「上藥一百二十種為君,主養命以應天,無毒,久服不傷人……中藥一百二十種為臣,主養性以應人,無毒有毒,斟酌其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