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放手,再不放手……」說這話時,他忘記蜜秋、忘記過往,只想從頭來過。模模糊糊的想法在腦中一瞬即過,來不及抓住就消失無蹤。
命令令
一九九六年深秋感此傷妾心,坐愁紅顏老他二十七歲‧她二十三歲
小優做復健比任何人都要來得勤快,幾年下來,她拿起拐杖已經能夠走得很穩。
可是,在人前她仍堅持坐輪椅,你可以說她虛榮,也可以說她缺乏自信,總之,她緊守住這個秘密,要等英豐回來,給全家人一個驚喜。
這五年,儲英豐拿到博土文憑,並經常性地參與世界各地的巡回表演,在國外,他已是個小有名氣的演奏家。
听說,最近他正忙著籌備工作室,準備錄制一系列的古典音樂選輯。
五年內,他回國幾次,時間不長,再扣除應邀演奏的天數,他和家人相聚時間其實不多。
每次回國,小優均在儲睿哲的協助下,搬人附近飯店,直到他回美國為止。換言之,他們已經整整五年沒見過面。
他一走,小優就要追問起大家,他有沒有問過她?但答案年年相同,他沒問起她,連一次都沒有!
她想,他不提她、他忘記她;他卻想,她恨他、她躲他。
小優有自己的固執,一方面,她不顧讓英豐看見殘破的自己;另一方面,她要他回來是出自心甘情願,而不是出自罪惡感,她從不想在他身上獲得彌補。
于是,他們年年錯過、年年失望。
英豐以為小優對自己斷了念頭,以為她的愛已在歲月增長中消失,卻沒想過,她正在為自己努力,努力給他一個健康的于優。
汗濡染的背脊,她一回回在鐵竿邊來回走動,終有一天,她要不靠任何外力站起來。
「于小姐,上個星期的檢查報告出爐羅,江醫師請你去找他。」
「謝謝,我會的。」
于優是個最認真的病人,她幾乎天天都到醫院報到,為那雙腿而努力,整個醫院里,上上下下都知道,復健科有個美比精靈的病人。
前陣子,她發現自己手上有一些紅色斑點、精神倦怠、肌肉酸痛,曬過太陽就會嚴重些,其余的沒什麼太大感覺。于是掛了號,做檢查。
「別太辛苦,你已經有很大的進步,別太勉強自己。」Miss毛走來,遞給她一杯水。「我想早一點站起來。」
英豐拿到博士學位,是不是要回國定居,她不清楚。但懷抱著希望,她要在那之前站起來。
「听說你以前是個舞蹈家。」Miss毛拿來熱敷袋在她腿上熱敷。
「談不上是‘家’,只是學過舞蹈,跳得還不錯吧!」
「所以,你有很多的沮喪,想快點重返舞台?」
「也許……」不置可否。她的舞台……在他面前,哪一天她才能在他面前做完美演出?「不過,過度或不及都非好事,我相信以你這麼認真的態度,一定能夠再站起來。」
「謝謝,但願如此。」
「今天做到這里,先去看看江醫師吧!他很期待你呢!」她曖昧地一眨眼。
「別開我玩笑。」
「我可不是開玩笑,本院的單身醫師都很期盼你上門去看上一看。」
「那我全身上下要生多少病啊!你在詛咒我?」于優也和她開起玩笑。
「那可是本院之福,到時,我們會封你做院花。」推著于優,Miss毛在電梯上按下三樓門診。
命令令
沒等阿強來接,于優獨自招來計程車,一路往淡水走。
淡水河面上波光粼粼,夕陽的彩光照映在上面,投下無數枚金幣。
紅斑性狼瘡,這種病……江醫師的話在她耳邊旋繞……
「SLE患者的免疫系統,會誤把本人的器官當作外來病源,胡亂攻擊一番,它會在體內產生免疫抗體,對抗皮膚時,皮膚就紅紅爛爛的;對抗腎髒,腎髒就壞掉;對抗關節,關節就紅腫……到最後……」
最後……她不敢去想「最後」……
怎麼她的感情笨,找不到真正能依托的對象,連她的免疫系統也笨得可以,竟會敵我不分?醫生說︰「這種抗虐疾藥物會減少癥狀,但常見的副作用是惡心嘔吐、或視力模糊、出現黑點,但癥狀嚴重時,就要服用類固醇了,吃了類固醇會月亮臉、糖尿病、白內障、水腫、會性情大變……」
天!怎會有這種病,不醫是病,醫了還是病?會不會是誤診?不過是胃口差,她食量本就不大;不過是肌肉酸痛,以前她練舞練得過度,也會酸酸痛痛;不過是長了幾個美麗的蝴蝶斑……人人都說她長得漂亮,連長的斑也比別人漂亮……對啊!就是這麼簡單,醫生想得太復雜了。
可是,她血液里的「抗細胞核抗體」要怎麼解釋?為什麼她尿液里白血球、血小板的數目減少?為什麼美麗的蝴蝶會飛到她身上?靠坐在輪椅里面,她好想哭,捂起臉,疲倦呵……哥,你在哪里?可不可以回來,借借你的肩膀讓我靠一靠?天和地在她面前連成一線,路全封死了,不論往哪個方向都是斷崖,她能怎麼辦?往下一縱,命終結,苦斷線。
真這麼簡單就好,她死去,媽媽呢?生命是媽媽給的,她不能私自結束,只能等天來收……
再苦,要熬!再痛,要撐!再難過……她不怕,只怕沒人可依靠。
命令奇
回到家,于優掛起笑,不要讓別人替她操心。
「小優,你回來了!媽媽告訴你……」媽媽一見她,連忙招呼。
攔截下妻子的話,儲伯走到她身邊。「阿強到醫院接你,護士小姐說你自己搭計程車離開,發生什麼事情了?」
儲伯眼底有著憂慮,他在擔心什麼?「我……心情不好,去淡水走走,那里夕陽很美。」醫生說她不可以曬太陽……夕陽是她的極限,因此,她的陽光王子已和她失了緣分……
「下次心情不好,告訴儲伯和媽媽,我們陪你去,再不讓阿強送你。」
「我讓你們擔心了,很抱歉,下次我會注意。」她仍然乖巧,一如多年前。
「那就好,我們吃飯。」推著她,儲睿哲往餐廳走。
「我胃口不好……」
「多少吃一點,你已經好幾天沒吃好睡好,是不是復健得太累,還是感冒了?」淑娟踫踫女兒的額頭。
「好吧!我吃一點。」點點頭,依了媽媽,她還能再順媽媽多少次?她沒有半分把握。
「媽媽告訴你,今天英豐打電話回來,而且他寄回來的信下午也收到了。」
「他要回來嗎?」回來吧!哥,我好需要你的肩膀。她在心底吶喊。
「暫時沒辦法,他下半年度還有幾場演奏會。」
「哦!」很失望,不過,她早習慣在他身上拜訪失望。
「不過他訂婚了,你未來的嫂嫂叫康蜜秋,是個鋼琴家,听說這幾年他們在舞台上配合的很好。你看,這是他們的訂婚照,是你胡阿姨主持的訂婚禮。」
晴天霹靂!
顫巍巍地接過照片,她崩潰!咬緊牙關,不哭,不在媽媽面前哭,苦她一個、傷她一個足夠!她不拖媽媽下水。
「嫂嫂很漂亮。」遞回照片,她轉頭跟儲伯求救。「儲伯,我真的好累,讓我休息一下下再吃飯好嗎?」
「好,我送你上樓。」抱起繼女,心酸不舍,一個這麼乖的好女孩為什麼總有吃不完的苦頭?淚濕透他的襯衫,她強抑住哭泣。那年……他的猜測全是真?走上樓,放她上床,只有一秒,她抹去眼淚,掛起笑容。「儲伯,我沒事的,真的,我一點事情都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