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袖劫 第9頁

不理會胸臆間充斥的渾濁窒氣,他一手扶著樹干,慢慢撐起自己的身子,還是得想辦法回到碧微館,否則以他的現狀待在原處,若是出現什麼凶物,只有束手就食的下場。

啊!聶颯想到這里,猛然一驚。那她呢?羅緋衣呢?人夜時分還獨自進林子尋他,她可是完全沒有武功的姑娘家呀!

一思及此,他胸口一抽,隨即撐著身子,唯一所想,便是趕緊追上她。

他只顧著自己要從她那里贏回來,卻忘了不管原因為何,她的出現都值得換他一聲「謝謝」!

※※※

板黑的樹林,影魅憧憧,伴隨幾聲突然的鴿叫狼嚎,該是足以令人小涼膽跳的,可是,此境此時此地,害怕的感覺依舊襲不上羅緋衣的心。

有鬼麼?怕是鬼也不敢欺近她的身。

有野獸麼?那很好!如果真成了野獸的食物,只怕她的不幸,不僅可以解了野獸的饑餓,更會是許多人額手稱慶的喜事吧?如此,歡樂人間可就少了個攜劫帶禍的災星了。

怕?倘若,這是必要的反應,有誰能給她應該害怕的理由?

就在離碧微館不遠處,她的前方倏地竄出一抹頎高的身形,那人負著月光,五官俱為夜墨所摟,瞧不清楚面貌。

羅緋衣乍然止步,反射性地屏住了氣息。

「你的膽子真大!」那人沉聲地對她說。

是他,她知道,于是提在胸口的心徐徐放了下,淡淡地應道︰「我向來不會怕的。」

「可是我……」話到唇邊,卻斷了線。

可是……可是什麼?聶颯驚訝地發現,自己直覺接下去的詞竟是「擔心」。

不!這輩子,他要做一只負傲的孤鷹,又怎麼會去牽掛別人,哪怕這心念只是星微點點……更何況,是對羅緋衣,一枚讓他握在掌中、隨時準備拿來運用的棋子,一個總是讓他覺得挫敗,又很想自她那里取勝的女子……

思緒紛亂如崩雪,原本受傷不輕的聶颯,在勉強催動元功追趕的情況下,如今只覺一陣暈眩襲來……

「你沒事吧?」他看起來不大對勁。

是她在說話嗎?那聲音,怎麼好遠好遠?終于,再也支持不住,聶颯眼前一黑,直挺挺地就往前倒下。

「你……」見他情況不對,羅緋衣立即上前兩步,撐住他的身子,持在手中的燈籠只落得委地焚身的下場。「振作一點!」

當她的手抵住他的胸前,才赫然從衣料的異樣觸覺里發現——他烏黑的衣襟上頭,有大片已干涸的血漬……

天吶!那麼,適才尋著他的時候,他早就身負重傷了?

寒顫從心底竄起,一絲慌亂飛速掠過,但她知道自己沒有手足無措的余地,咬緊牙關,撐起他偌大的身軀便往碧微館走。

每踏出一步,羅緋衣就清楚地听到有個聲音響若擂鼓,震撼耳際。

十—年來,她第一次听到自己胸口躍出的聲音,那聲音是——心跳!

※※※

待聶颯醒轉,已是兩天後的事了。

「你醒了。」素來清平的嗓音篩出了些許欣悅。

忍著額角針扎似的痛楚,聶颯仍是撐坐起身子,待目光找回焦點後,不由得感到些微詫異。「你……你怎麼會在這兒?」

淡淡一曬,羅緋衣沒有直接回答。「榻前的幾子有水有布巾,你先淨淨臉,我去盛碗粥給你。」

聶颯瞧著她的縴弱身形出了房門,一時迷惘了起來。他不知道她守在這里多久,可是,當他醒來最先見到的人是她、最先听到的聲音也是她,心安的感覺就莫名地發了芽。

這種奇特陌生的情緒所為何來?聶颯自個兒也無從得知,只是……

看來——在她面前,他與挫敗感結緣結定了,連練功險些走火入魔的狼狽模樣都讓她瞧見,還談什麼勝、什麼贏?

當羅緋衣再次出現,手里多了碗熱呼呼的粥,而聶颯則已自床榻起身。

「謝謝。」接過她遞來的粥,聶颯眈視向她,認真地道。

「不客氣。」羅緋衣眸光與他相對,認真地回了句話。

突來的客套氛圍在兩人之間漫了開來,有那麼一瞬,聶颯能納進瞳底的只有她,而羅緋衣——亦然。

那是一種凝看、一種出神、一種靈犀不期而觸的怔忡……

驀地,他的唇角輕輕勾了勾,她的眼梢微微彎了彎,幾乎是同一時間,兩人綻開了笑,雖一個淺一個清,但從內心深處悸起的顫動,卻又讓兩人不約而同地移開視線。

「你一直都在這兒?」聶颯低首喝粥,把適才的問題重新拿了出來。

「晤。」緩步到窗前,羅緋衣背對著他,輕輕應了聲,手捧在心口,依舊無法阻遏胸臆間乍進的情緒紛然。

「為什麼?」不自覺地屏息,他卻刻意放淡了語氣,輕輕問道。

「嗯?什麼意思?」羅緋衣依舊看著窗外,沒有回身。窗外新月娟娟,只因覆了層薄薄雲紗,就立時朦朧了起來,便如此刻她所面對的他、面對的自己。

「為什麼……」聶颯遲疑半晌,還是半當真、半嘲諷地問。「為什麼照顧我這個土匪?我可是劫持你的惡徒。」

「你受傷了,所以……」

「就這樣?」他直接打斷羅緋衣未竟的話。

「嗯。」飛快點點頭,她卻渾然不知這次的動作比以往多用了好些力道。

「因為我受傷?」

「我不會丟下受傷的人。」羅緋衣深吸口氣,倏地回轉過身子,掛在臉上的笑容仍舊清絕出塵,那是她以偌大心力撐起的。

「是麼?!」似笑非笑的反問,掩不住的冷嘲。「原來,我連土匪、惡徒都及不上,在你的心中,大概將我視為禽獸之類的吧?就像你擔心會被日頭曬暈的那窩兔子。是吧?禽獸之屬的我……」

「我沒有這個意思,我……」笑容因他的問題而震斂。

「是了,你出來找我,也是同樣的原因。」聶颯不理會她的話,兀自推演,驟生而熟悉的挫敗感緊緊勒著他的聲線,眸底射出冷厲銳光直人她的眼。「把你的慈悲留給那些真正的禽獸,至于我,我不需要!」

他斬釘截鐵的宣告,讓室內的氛圍頓時凍結。

凝看著他,羅緋衣靜默潛思,半晌才輕輕悠悠地問出口。「你在生氣?我不明白你在生氣什麼,照顧受傷的人,難道不好麼?」

她的問題讓他猛然一震,瞅著她如泓秋水的清眸,聶颯沒有回答,突然間——他笑了,還迸出了話︰「很好!」

什麼跟什麼?對于他的反應,羅緋衣只覺愈來愈迷惘。

「很好」沉沉的聲線,勾出了淡微的欣悅影廓。「你的問題,我雖無法解答,但是,你總算瞧見我了。」

適才的溫氣與挫敗感,因著她的質問;如今迅速退散了。

「我總算瞧見你了?」她還是不解。

「羅緋衣,你知道我是誰嗎?」他微微動了動唇角,有幾分快意。

順著他的問題,用心思索,片刻後,絕色容顏上驀然綻開了笑——他的意思,她明白了。

從她的神情,他知道羅緋衣確實是個聰明人。「劫轎的人、帶你來這里的人,甚至,這些天在碧微館的人,究竟是張三還是李四,對你來說都一樣的。」

「也許吧,我是真的不在意。」睫羽斂垂,她淡淡地說。「這人世間本就沒什麼好在意的。」

「但……那是一種在意吧?」聶颯緊緊地盯瞅著她。「當你問我是否生氣時,那是一種在意吧!」

他的話,強撼著她的心魂,一時之間,各種復雜情緒排山倒海向她而來。許久,羅緋衣才吶吶地吐了四個字︰「我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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