靜霞尖叫著便躲,兩步蹦到落塵身旁,直嚷︰「四嫂救我。」
靜哲氣道︰「四嫂別護她,鬼丫頭,有膽別躲在四嫂身後,給我出來。」
「我沒膽,就不出來,看你能如何?」
靜哲氣得直搓手,卻不敢逾越到嫂子身前。落塵抓住靜霞的手,輕輕拍了兩巴掌,笑道︰「五弟,嫂子代你罰她了。」
「這麼輕輕兩下,不算。」靜哲一坐到椅子里。
落塵將靜霞推到他近前,「那你來打?他可是你妹妹,姑娘家細皮女敕肉,打壞了,你自己向崔姨娘說去。」
靜哲真的抬起手,又拍不下。靜霞站著不動,抿著嘴笑,吃定了他動不了手。
靜康道︰「好了,三妹,向你五哥賠個不是,他若生氣,以後學校里有事便不叫你。」
靜哲樂了,直道︰「對,就不叫你。」
靜霞急得扯著靜哲的袖子道︰「五哥,妹妹不對,妹妹給您賠不是,您大人不記小人過,宰相肚里能撐船,饒了妹妹這一回吧。」
靜哲翻著眼道︰「我做不了什麼大人,現在沒了封建王朝,也做不成宰相了。」
「嗯,五哥,五哥,五哥……」靜霞扯著他搖晃。
「我這是新衫子,扯破了你要賠我的。」
靜霞道︰「要麼,我做件中山裝給你穿!」
靜哲瞪大眼道︰「你說的,不可以反悔。」
「反悔的是小狽。」
「好,原諒你了。」靜哲跳起來,「四哥,我又有件新的中山裝了。」
靜康笑道︰「瞧你高興的。」
靜霞道︰「四哥,要麼我也縫一件給你,洋年就快到了,當禮物吧。」
「那當然好,就怕你趕不及,你做針線都不比那慢郎中。」
「有四嫂呢。」靜霞挽住落塵的手臂,「四嫂的女紅好棒,我猜四哥一定還沒穿過四嫂親手縫的衣服。」
落塵忙道︰「我哪會做什麼中山裝?三妹莫要開我玩笑。」
「不會可以學啊。在西方,洋年是個大日子,到時四哥再選蚌禮物送給四嫂,就真有點羅曼蒂克的味道了。」一句話說得靜康和落塵兩人頗為尷尬。
落塵提高聲音道︰「難得五弟來,今天晚飯都在這兒吃吧。」
小廳里擺了滿滿的一桌,靜哲道︰「這麼熱鬧,應該叫凝兒也來。」
落塵起身道︰「我去接凝妹妹。」
靜哲拉住她遭︰「還是別叫了,她病才剛好,受了寒怎麼辦!」
落塵看靜康,靜康對杜鵑道︰「看有什麼凝兒愛吃的,包一些過去。」
「是。」杜鵑手快腳快地下去了。
席間一群年輕人有說有笑,談理想,談人生,談十月革命,談馬克思主義,談民主和平,談改良運動。落塵看著靜康侃侃而談,說到激動處雙目炯亮,聲音激昂,他站起身,舉杯道︰「來,為大戰勝利干一杯。」
從容舉杯飲盡。靜康坐下嘆道︰「自鴉片戰爭開始,我們就一直受洋人和朝廷的欺負,好不容易推翻了封建王朝,袁世凱那惡賊又篡奪了大元帥的功勞,孫先生奔波一生,到如今仍然未有成就,我們現在所做的,只是盡了人事听天命罷了,能不能救國救民,誰也不知道。」
落塵一直沒有參言,這時突然道︰「由太平天國到維新變法,是一大進步,孫先生領導的辛亥革命,又比康梁譚先生的改良運動進了一步,現今陳先生李先生的理論又比孫先生更強,雖然前途仍是渺茫,但總在前進,不是嗎?只要有你們這樣的人在,中國總會有出路的。」
「說得好。」靜哲喝彩,「四嫂一屆女流,大門不出二門不邁,都有此信心,四哥,我們怕什麼?一直往前走就是了,咱們走不到頭,還有下一代,千千萬萬的中國人,總會有人見到光明的。來,為了光明,再干一杯。」
眾人飲了,靜康帶著激賞的眼光望著落塵,他從不知道,他的滿洲妻子對革命歷史這樣熟悉。
落塵不好意思地道︰「我什麼也不懂,只平日里听三妹說起些,又從她那借了幾本書看,就亂說,讓大家見笑了。」
靜霞道︰「四嫂太謙虛了,我能知道多少,好多東西都是你自己悟出來的。」轉向靜康道︰「四哥,你平日多指點四嫂一點,想必很快就比我強。」
落塵急道︰「三妹莫要說笑,我無聊時讀些書解解悶兒罷了,你四哥忙得很。」說著又起身,我再去添些酒來。」
落塵匆匆躲進內廳,覺得雙頰發熱,心中熱血沸騰,想是酒喝多了,否則怎會亂說胡話?跟這些人在一起,難免被他們熱血激情感染。她所受的禮教不容她言行舉止走錯一步,但那顆青年人跳動的心卻是活躍且不安分的。如若父親不讓她念那麼多的書,如若她沒有看到《新青年》這本雜志,如若她不听父親整日的王朝興衰,那麼她該是個安分的婦人,在家中相夫教子,直到終老。但偏偏,她的夫君是個民主革命者,偏偏她在入門之前就對三從四德動搖餅。在這個動搖的時代,在這個新舊沖突的大家族中,她究竟該怎樣做?好不容易平靜了心情,她填了酒回到席上。靜康伸手來接酒壺,不經意間踫到落塵的手,兩人同時一震,一股酥酥麻麻的觸感透過指尖鑽進體內,迅速穿透四肢百骸。落塵急忙松了手,雙頰燒得更燙,久久不退,也不敢再看靜康一眼。
眾人又飲數盞,直到入夜才各自回房去。
靜康醉了,覺得腳下虛浮,人也暈暈的,落塵和杜鵑扶他回書房,躺下,閉上眼直嚷不舒服。落塵吩咐杜鵑煮些醒酒茶來,自己絞了條濕毛巾幫他敷在額頭上,靜康突然握住她的手,張開蒙蒙的醉眼,喃道︰「你是個好奇怪的女人,看起來保守,有時言語行事又很激進,我怕會被你迷惑了。靜霞常說,你比凝兒適合我。」
落塵驚得欲抽手,他死抓著不放,模糊自語道︰「你是個好女人,娶你已是害了你,我早就想對你說聲對不起,可是一直開不了口。像你說的,你有很多無奈,我也有很多無奈,只希望你不要陷得太深,讓我誤了你一輩子。」他閉上眼又張開,「我心中有太多國家大事,無暇顧及男女之情,即便有,還有凝兒在。凝兒,凝兒,」他的眼神更模糊,「你要是健康一些多好,四哥帶著你一起闖天下。可惜,可惜……」他的聲音減弱,終于听不清楚,只斷續幾個字,什麼「放不下你」,什麼「心疼」,什麼「對不起」一會兒,便睡著了。落塵扳開他的手指,手腕上一圈紅印,不揉開,怕是會淤青。
杜鵑端茶進來,她輕聲道︰「先放著,睡著了。」一夜,落塵輾轉難眠,分不清他的醉話是真是假,是對凝兒說的還是對她,也許,他自己都分不清眼前的是凝兒還是她。
「唉!」落塵幽然長嘆,昨天那一餐,竟然是成親以來他們倆在自由居第一次同桌吃飯。
次日一早,靜康醒來,只說宿醉頭痛,好像忘了醉後說過什麼。落塵也不問,就當他沒說過,有些事不知道反而比知道要好。落塵幫他換了棉袍,靜康疑道︰「這好像不是我的袍子。」
「是嗎?」落塵細看,「尺寸差不多,好像肩略窄了些,你這些半新不舊的棉袍甚多,我也搞不清了。」
靜康恍然道︰「這是三哥的袍子,我見他穿過。」
「是洗衣服的下人們拿錯了,得空你給三哥送過去吧。」替他換一件,將那件疊好放在一邊。
靜康若有所思地看著她。落塵被他瞧得心虛,訥訥道︰「怎麼這麼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