靜康拿起那件棉袍道︰「你有所不知,三哥的屋子里,沒有下人伺候。」
「噢?」
靜康繼續道︰「所以這件袍子不可能是洗衣房的下人們拿錯的。」
落塵見穿幫了,只好實話實說︰「其實是三哥拿去典當,被我偶然發現,恐多生事端,私下贖了回來。」
「唉!」靜康嘆道,「三哥是私生子,雖與我年紀相當,從小卻備受冷落,爺爺寵我又甚,兄弟間難免有隔閡。據說三哥在外抽大煙喝花酒,爺爺更不喜歡,三叔父死得早,也沒人管他。」
「可畢竟是骨肉血親,難道眼見他典當度日,也都不管?不能因為老太爺不喜歡,就全都勢利眼吧。」
靜康垂頭看她,微笑道︰「在衛府,誰不勢力眼呢?這道理你應該比我看得透。」
落塵將披風的系帶交給他自己系,他話是無心,但也有暗諷她勢利圓滑之意。靜康解釋道︰「我只是實話實說,沒有諷刺你的意思。」
落塵不做聲,又將系帶接過來,系好道︰「快走吧,要遲了。」
落塵看著棉袍發愁,本以為借著靜康的手還回去,既給三哥留了面子,又幫丈夫做了好人,可如今他們兄弟生疏,靜康去反而不好說話。想來想去,只好自己送去了,大不了一味裝傻,只說下人們拿錯了。
進了二進院,就見二哥的兩個女兒喜弟和招弟在院子里堆雪人,落塵心中一亮,將兩個孩子叫過來︰「喜弟,招弟,四嬸領你們去找三叔父玩好不好?」
兩個孩子沒去過槐院︰欣然答應。落塵牽著她們步入槐院,滿園荒涼,寂靜無聲,除了中間有一條腳印踩成的小路通向主屋,到處都積著及膝深的雪,大白天的,卻令人心中瑟瑟發寒。孩子緊扯著她的衣袖,怯怯地叫︰「四嬸,我怕。」
「別怕,」落塵強忍著寒意,放開聲音叫︰「三哥,三哥在家麼?」
靜安從主屋走出,見到落塵愣住了。
落塵將棉袍遞過去︰「給您送棉袍來,洗衣房的下人們弄錯了,當是靜康的,送到我們房里。」
他上前接過。落塵就近看他,與靜康一樣輪廓深刻的臉,蒼白而消瘦,雙目懶散暗淡,像終年病魔纏身的人。渾身上下那種頹廢和自暴自棄,仿佛刻意給別人看似的,消極得有些夸張,單薄消瘦的身軀透漏著無限的孤寂和萎靡。靜安將棉袍緊緊握在手中,笑得有些苦澀,低聲道︰「難為你費心,三哥只能謝過了,屋里落魄,不便請你進去,沒別的事就請回吧。」
這麼直接的逐客令,落塵還是第一次踫到,她扯動嘴角,勉強一笑,「那我告辭了。三哥有空到咱們屋里去坐坐。」
靜安不等她走便轉身,淡淡地道︰「恐怕不會有機會。」
招弟喜弟小小的身子不停哆嗦,落塵領著她們出了槐院,才覺得自己一身的冷汗。喜弟抬起臉,抖著聲音︰「四嬸,三叔父的院子好可怕。」
招弟年紀小,突然道︰「他院子里的雪又厚又白,堆起雪人一定好看。」
第四章
落塵將她們送回蕭竹林,順便探望文秀。
文秀即將臨盆,躺在暖炕上,身上蓋條薄被,面容憂郁而憔悴,並無即為人母的喜悅,身形比三個月前更瘦了,凸起的肚子顯得突兀刺眼。見了落塵,勉強擠出笑容,撐起身子,落塵上前道︰「躺著吧。」
「不,起來動動吧,沒那麼嬌貴,又不是第一胎了。」落塵陪她緩步到中廳的椅子上坐了,兩個孩子在外廳玩耍,不時傳來嬉笑打鬧聲,文秀眼光飄飄忽忽地越過兩個孩子,不停嘆氣。
落塵關切地問︰「二嫂,怎麼了?有為難的事就跟我說,你不開心會傷到孩子的。」
文秀听她溫柔的嗓音,悲從心來,哽咽道︰「婆婆說,若這胎再不生男孩,就要給靜平納妾。」
落塵心中一凜,執起文秀的手,安慰道︰「也許是男呢,凡事要往好處想。」
「酸男甜女,有數的。」
落塵只盼能開解文秀一些,但她知道,除非生個男孩兒,否則文秀沒有權利阻止靜平納妾。
「或許二哥並不想納妾呢!」
「由不得他,老太爺要的是曾孫。生招弟的時候,老太爺就提過,靜平給搪塞過去!」,說眾兄弟多,這支不出還有別支,而且我們都年輕。如今隔了三年才懷了這一胎,三弟在外听說有兩個子嗣,但老太爺不認,四弟一走三年,好不容易回來成親了,又不肯和你圓房。」落塵倒抽一口氣,她自認為掩飾得周到,不想連文秀都知道了。文秀安撫地拍拍她的手,「你做的已經夠好了,大家都明白錯不在你,四弟脾氣硬,老太爺不敢逼得太緊,怕再將他逼走,就真的不回來了。」
「還有五弟呢!」
「五弟不定性,整天跟著四弟跑,肯乖乖娶妻生子才怪,老太爺近日身體不大好,想要曾孫的心更盛了。所以,最終還是著落在靜平身上,他年長,又老實,長輩們說什麼就是什麼。」
落塵暗自懊惱,早知如此,當初就隨便滴點兒雞血豬血在白緞上,免得二哥二嫂為難。細一思量,白緞解決了,上哪去弄個孩子出來?到時麻煩的就是自己了。
文秀見她良久不語,反安慰道︰「你也不用替我煩惱,一切都是命,為妻之道,不能為夫家傳宗接代,還有什麼權利計較什麼,靜平納妾生了兒子,我也是歡喜的。」她口中說著「歡喜」卻滿臉苦澀。
靜康剛進內廳就見落塵眉頭深鎖,湯匙攪著一碗參茶,濺得滿桌都是尚未發現。直到走到她近前,她才猛然醒過神來,手一抖,整碗茶都傾倒出來,落塵急忙找布巾來抹,有些滴到衣襟上,她道︰「我進去換件衣服。」
靜康站在門外,揚聲道︰「什麼事讓你心不在焉的?」
落塵一震,旗袍滑落地上,暗忖︰他會注意到我心不在焉,真不容易。心中想著事,手上忙亂,旗袍卡在胯間,扯起來十分費力。好不容易拉出來,用力過猛又扯破了,挫敗地低嘆一聲,只好又月兌下來。
靜康听不到回音,以為她不願對自己說了,「算了,我回書房去了。」
「哎!」落塵本能地出聲喚止,跨前一步,忘了旗袍還掛在腿上。靜康回頭,正見她向前撲倒,急跨兩步接住她身子,溫香軟玉抱滿懷。柔柔軟軟的,溫溫熱熱的,透著女性特有的馨香,教人舍不得放手。
落塵羞得滿臉通紅,雖然他是她的丈夫,但兩人一向「相敬如冰」,不過比陌生人多見幾次面,多說幾句話,甚至算不上朋友。她目前還是個黃花閨女,沒被阿瑪以外的男人抱過,與他踫觸的感覺畢竟與阿瑪不同,那男性的成熟的身體,堅硬而溫暖,有股她熟悉的味道和每日幫他更衣時相同的體味。上次指尖相觸的震顫只是一剎那,這次整個人靠在他懷里,竟覺渾身都酥軟無力。她的臉更紅,微微掙扎著推他,聲如蚊蚋︰「你,你還不放開我!」
靜康也被這意外嚇到了,急忙回到書房,心怦怦亂跳,熱血從腳底直沖天靈。以往凝兒傷心或生病時,也曾摟過抱過,感覺卻不同。他想將凝兒安全地護在懷里,掬在手上,不讓她受一絲一毫的傷害和委屈,而對落塵卻有股莫名的沖動,想將她糅進自己的身體里。是因為她頭上」妻子」的頭餃嗎?兩個女子一冷一暖,一縴弱一嬌柔。如果凝兒是雛菊,落塵就是清蓮;凝兒是珍珠,落塵就是暖玉。他猛然警覺,自己不由自主地在拿落塵與凝兒比較,從伺時開始,他的心中有她的一席之地?是掀蓋頭時的驚艷,還是新婚夜過後的沉默?或是生病時的不聲不響,還是幫三哥贖棉衣的體貼?亦或是席間的侃侃而談,還是剛剛溫香軟玉的觸感?落塵啊落塵,他的妻子,當真叫他迷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