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凝兒,」靜康低喊,追上去,經過落塵身邊,猛然瞥見她絞得快要斷了的手指,不由自主地停下。猶豫之間,靜哲已追了出去,焦急的喊聲愈來愈遠,「凝兒,凝兒。」
柳氏微笑地道︰「落塵,快服侍靜康回去休息吧,他走了那麼多天,一定累壞了。」
落塵放開手指,沉默地拿下他肩上的包袱,始終半低著頭,靜康還是在她長長的睫毛邊緣看到了水霧,瑩瑩然,淒淒然,楚楚然,竟比繼凝的淚眼更動人。
杜鵑見靜康回來,趕快去張羅給他洗塵,靜康等她出去,按住落塵忙碌的手,直視她,「為什麼哭了?」
落塵偏過頭去,「沒什麼,替二哥他們高興。」她欲甩手,他抓得牢牢的,弄痛了她。落塵唏噓一聲,靜康立刻放開,無措地放在身側。
靜康低聲問︰「你不怪我?」
落塵抬眼望他,「為了弄痛我的手?」
「為了沒有和你商量就答應了爺爺生曾孫的事。」
「何必?我有說話的余地嗎?我應該高興,我的丈夫終于肯跟我圓房了。」她笑,比哭還難看。她繼續找出外衫、中衣、襪子,借忙碌避開他的目光。
「落塵,」靜康猛地攫住她雙肩,讓她與他面對面,「你什麼時候才會顯露真實的情緒,不再自己委屈自己呢?」
「唉!」她喟嘆,眸子清澈明亮,如新婚之夜第一次見到她時一樣深邃,卻不再平靜無波,而透著譴責和無奈,「為了一千大洋,你娶我;為了替二哥解圍,你答應與我圓房。自始至終,我不過是你與家族爭斗的一顆棋子,沒有資格顯露自己的情緒。你口中高唱自由民主,但對我,何曾有一絲尊重?即便我說‘不’,又如何呢?除非,你休了我,娶別的女人為你生兒育女,就算真的放過我了。」
他被她的言辭震懾,「是誰告訴你,我為了一千大洋娶你?」
「有分別嗎?難道你能說不是?」
他頹然地放開她,「對,我是為了一千大洋娶你,也是為了替二哥解圍才想與你、與你圓房,但是……」
「但是什麼?」
他微微臉紅,卻不回答。
落塵放柔了聲音︰「如果沒有二哥的事,你會心甘情願與我做對正常的夫妻嗎?」
靜康沉默良久,道︰「目前,不會,以後我不知道。」
落塵的手腳漸漸冰冷,明眸恢復了淡然沉靜的顏色。她在期待什麼呢?傻啊,以為他那「等我」兩個字有什麼特別的意義?以為他回來後會有什麼不同?即使多一些尊重,也要對她心愛的女人,而不是對她。
靜康深深嘆道︰「從一開始,我就注定對不起你們了。」
落塵听聞此言,倒退兩步,暗忖︰果然,他一直後悔娶我,辜負了凝兒。心怎麼不會感到涼呢?冷透了,還是麻木了?
第六章
「凝兒,凝兒,」靜哲拍打著繼凝臥房的門,「你開開門,凝兒。」
「走開,別管我。」
「凝兒,你別這樣,四哥是有苦衷的,他不願見二哥二嫂痛苦,他也是沒辦法。」繼凝任憑他叫破了喉嚨就是不回答,嗚嗚咽咽地一直哭,靜康娶落塵時,她幾乎痛不欲生,但總還有一絲希望,反正四哥不喜歡這個妻子,只要她陪在四哥身邊,不需要做夫妻,只要他心里只有她一人就夠了。可如今,連最後一絲小小的希望都破滅了。她自幼失去父母,感情比一般人脆弱,靜康等于她的一切,失去了他,她活著也沒什麼意思。萬念俱灰之下,只覺得心如絞痛,她身體本來就弱,一時悲痛過度,兩眼一黑竟暈了過去。
靜哲喊不動也敲不動了,背靠著門坐下,低低傾訴︰「凝兒,我知道你對四哥好,在你心里誰也比不上他,可他畢竟成了親,早晚會有這麼一天的。以前這話我不敢說,怕你生氣,傷心。今天都到這分上了,我一定得說你能等他多久,一輩子?他要真把你看得那麼重,當初就不會娶四嫂。四哥說過,大丈夫為求大業,犧牲兒女私情也不後悔。以往為盟會,他娶妻;現在為兄弟,他生子。今後為了革命,他命都可以不要。我崇拜四哥,也熱愛革命,但為了你,我什麼都可以放棄。真的,沒一絲一毫的怨言,沒一絲一毫的委屈,我知道現在說這活不是時候,我不求你馬上接受我,只求你別再糟蹋自己了。這世上除了四哥,還有好多愛你的人。凝兒,凝兒,」屋里沒有聲音,連抽咽聲都沒有,靜得可怕,「凝兒,」靜哲站起來,「凝兒?」他拍打房門,「你有沒有事?凝兒,你說句話,你應我一聲。「凝兒!」靜哲將房門敲得震天響,本來識相地退下去的丫鬟僕人們都跑出來。靜哲慌得大喊︰」快過來,把門撞開,凝兒可能出事了。」
大伙七手八腳地把門撞開,就見繼凝軟綿綿地躺在地上,身上冰冷,靜哲沖過去將她緊緊摟在懷里,高喊︰「快去請大夫。」
菊園里,一切都亂了。繼凝身上寒冷如冰,雙頰卻燒得通紅,人躺在那里,毫無生息,出氣多,進氣少。老大夫把脈把了半個時辰,一徑擰眉嘆氣。靜哲站在旁邊跳腳,偶爾打自己幾巴掌,「都怨我,死人一個,半天都沒聲了,還自己嘮嘮叨叨。凝兒要是有什麼三長兩短,我下去陪她。」
周氏嚇得抓住他,「傻孩子,你可別嚇娘。」
靜霞嗔怪道︰「五哥,你就別添亂了。」
月奴哭得暈過去兩次,被柳氏和衛天宮勸著回房。靜康來回踱步,焦急和憂慮打亂了他的思考,不時望一眼慘白安靜的繼凝,再望一眼老大夫,問一聲︰「怎樣?」
終于,老大夫出聲了︰「凝小姐是急火攻心,燒在內里,外又侵寒,內外夾攻,鐵打的也受不住。目前只能開些清火去寒的方子,管不管用,也不好說。」
靜哲抓起老大夫的衣領,怒道︰「不管用的方子,你開了干什麼?」
「靜哲,」靜康扳開他,「別沖動。」
「還叫我別沖動?」靜哲狠狠甩開靜康的手,帶得他一個趔趄,撞到梳妝台上,發出轟隆一聲,「你的心是鐵打的嗎?要不是你,凝兒能變成這樣?四哥呀四哥,枉我平日敬重你,凝兒若真好不了,我一輩子也不會原諒你。」
「五哥!」靜霞驚叫。
靜康面對靜哲充血的眼楮,憤恨的目光,一陣無力感涌上心頭,早知他對凝兒一往情深,卻沒想到會成為今日兄弟反目的導火索。落塵上前扶起靜康,默默地握住他的手。
靜平架起靜哲的胳膊,怕他再動手,沉聲道︰「這是干什麼?凝兒還昏迷不醒,兄弟倆倒先窩里反了。你給我坐到那邊去等著,要是再吵吵嚷嚷,就出去。」
老大夫語重心長地道︰「四少爺,五少爺,凝小姐這是心病,所謂‘心病需要心藥醫’,我開的方子,醫得了病,醫不了命。」
靜平將老大夫送出去休息,命人去抓藥。靜康走到繼凝床邊,輕撫她的面容,柔聲道︰「凝兒,你醒來吧,只要你醒來,四哥什麼都願意做。」
藥熬好了,可是繼凝的牙關緊閉,怎麼都灌不進去。小丫鬟急得直掉眼淚,落塵接過藥碗,將藥汁哺入口中,嘴對嘴地喂,她這才喝進去。大家都松了一口氣,喂了三四口,凝兒「哇」的一聲又都吐出來。剛放下的心全提起來,靜哲又要上前去,被靜平攔住。
落塵看著繼凝蒼白的近乎透明的臉,想起老大夫的話「心病需要心藥醫」,繼凝的心藥,就是靜康啊。她閉了閉眼,咬緊下唇,緩緩將藥碗交給靜康,讓出床頭的位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