靜哲驚呼︰「四嫂。」
靜康端著藥碗,怔怔地看著落塵,良久不動,像化為雕像。靜霞又呼︰「四哥。」
周氏好半天沒插上話,這時不得不開口︰「不成,凝兒是個黃花閨女,這像什麼話?落塵,你真胡鬧。」
落塵舌忝淨唇邊的殘汁,嘗到唇際滲出的血腥味兒,反而覺不到苦,幽幽道︰「要救凝妹妹,還有旁的法子嗎?」她無視眾人的震驚,頭也不回地步出房門。
轉出菊園,踏上回廊,荷花池中的雪好大,白雪反射月光,將夜照得如同白晝,然而心中的某個角落卻蒙上一層陰影。月兒像調皮的孩子,偷偷躲到雲彩身後,池中假山在暗夜中影影綽綽,仿若鬼魅。
靜康端著藥碗的手開始微微顫抖,靜平架起靜哲對眾人道︰「咱們走吧。」
靜哲掙扎著,「我不走,我要留下來。」
「走。」靜平朝靜霞使眼色,靜霞為難地看著木然的靜康,再看看躺在床上奄奄一息的凝兒,咬牙跺腳,拉起周氏道︰「二嬸娘,走吧。」
「但是……」
「您要真心疼凝姐姐,就當什麼也沒發生,最重要的是瞞著爺爺和大娘他們。」她嚴肅地掃一眼屋里的僕人,」為了你們的主子好,嘴巴都閉嚴一點。」
三個丫鬟和一個老媽子頻頻點頭,丫鬟們退出去,只留劉媽媽伺候。良久,良久,劉媽媽低喚︰「四少爺,四少爺。」
靜康一震,湯藥潑出半碗,他長嘆一聲,一口含進嘴里,閉上眼,覆上繼凝冰冷的唇。
十二年,繼凝七歲入衛府,整整十二年,由童年玩伴到少年愛惜再到青年欣賞,感情越來越深,卻始終沒有。而今天,為了救命,他應該能想得開的,畢竟他留過洋,接受過西方教育,但心底,為何苦澀難耐?為何顫抖愧疚?他自己的妻子,將背叛的權利親自交到他手上,為何他會覺得心痛?他們還沒有做過夫妻呀!
苦澀的藥汁全部哺進凝兒口中,吞下,沒有吐出來。劉媽媽高興得滴眼淚,「太好了,老天爺保佑。」
靜康默默地在床邊,拭去凝兒眼角不知何時流下的淚。
落塵踩著虛浮的腳步回到自由居,杜鵑趴在桌上打盹,听見她回來,驚醒,站起來問︰「凝小姐怎麼樣了?」
「還好,」落塵坐到床上,「你先去睡吧。」
「那姑爺又要陪著了?」
落塵不語,杜鵑不滿地道︰「我就知道。十八九歲的姑娘不出嫁,難道巴望著當姑爺的小老婆?」
「叫你睡就去睡,哪來那麼多話。」落塵口氣不耐。
「怎麼了?」杜鵑湊上前,「你不高興呢,跟誰生氣了?」
「沒有,只是累,不早了,快睡吧。」
「哦。」杜鵑心中疑惑,但見她果然一臉疲憊,嘆口氣出去了。
落塵從櫃中取出尚未做完的中山裝,捻亮油燈,一針一線細細縫補。明日便是洋年,說過要送靜康當禮物的,若不是為二哥二嫂的事耽擱了,也不至于拖到現在。
三更鼓響,衣邊均已縫好,就差釘扣子了。炭火已燃盡,陣陣寒氣逼來,落塵揉揉酸澀的眼楮,添了燈油,又捻亮一根燈芯,覺得暖和一些,望著兩簇跳躍的火焰相依相偎,忍不住發起呆來。
明日,待繼凝的病好了,恐怕就是她離開衛家之時。凝兒沒有靜康不行,他又斷不會委屈繼凝為妾,難道就這樣一輩子拖著?她退出,是最好的結果。本來這樁婚姻就不該發生,早一點結束就少一分痛苦。可一想到要拿一紙休書,心竟抽搐痙攣,痛徹骨髓。縫完最後一顆鈕扣,天已放亮,搓了搓快凍僵的身子,忍不住打了好幾個冷顫。
房門突地被推開,靜康疲憊地跨進門,望著落塵的雙眼卻炯亮有神。落塵拿起衣服,「你回來得正好,試試看合不合適?」
靜康盯著她紅腫的雙眼,「你縫了一夜?」
她若無其事地笑道︰「反正睡不著,找點事做。」笑容在他灼灼的目光下僵止,緩緩收回,謹慎地問,「怎麼了?凝妹妹那邊出事了?」
靜康嘲弄地輕笑,「我正懷疑,你怎麼不一進門就問。」
「我以為,有你在就不會有事。」
「哈,」他笑得干澀刺耳,「我該感謝你的信任。」
「你到底怎麼了?」
「是啊,我怎麼了?」他自嘲地問,「我應該感謝你成全了我和凝兒,感激你的心胸寬廣識大體。可是我不是,我心里不高興,不痛快。你告訴我,為什麼會這樣?」
他說一句,逼進一步,落塵連連後退,背抵上床柱,低聲道︰「靜康。」
他雙手攫緊她縴細的雙肩,「我听到大夫說凝兒月兌離危險了,非但不高興,反而很沉重,像千斤的包袱壓在身上。你告訴我,為什麼會這樣?我一向疼她愛她,為什麼現在這分感覺不再有了?」
落塵一徑搖頭,他像一頭受了傷的野獸,疲憊又危險,令她感到害怕。只能安撫道︰「可能你累了,一夜未睡,先睡會兒好麼?睡醒了,一切的問題都會有答案了。」
「我累了,」他喃喃道,「你不累嗎?每天偽裝自己,做違背心意的事,說言不由衷的話,你這樣不累嗎?」
「你在說什麼啊!」
「我說錯了麼?也許真的錯了。你想做好的只是衛家孫媳婦,而不在乎是不是我衛靜康的妻子。」
落塵在他眼底看見了自己的影子,蒼白、憔悴、無奈,還有點可憐兮兮,他眼中有兩小簇火焰,像昨夜的燈芯,跳躍著,燃燒著,溫暖著她冰冷的四肢,連帶心也跳躍激動起來,她開口,發覺聲音也有些激動,「不是我不在乎,你娶我,也只當我是衛家媳婦,沒當我是你妻子。」
他眼中那兩簇火焰漸漸熄滅,眸子變得黑暗幽深,逡巡著她細致的五官,他早該知道,這個妻子是特別的,在好早好早以前就知道了。
他沙啞地開口︰「如果現在當你是妻子,會不會太遲?」
落塵閉了閉眼,感覺激動化作酸澀流過心頭,聲音悶悶的,「還有一個凝兒呢,你不……」
靜康堵住她理智的嘴,以唇舌與之糾纏。感覺她的身子柔軟清涼,透著特有的馨香,透過嗅覺穿透四肢百骸,撩撥著他深沉的。不可思議,從上次的意外開始,他一直想念這股味道。
落塵渾身無力,本能地攀著他雙肩,緊緊地依附著他堅實的臂彎。那寬闊的胸膛,強烈的氣息,要將她淹沒,瓦解,摧毀。她嘗到他嘴里的苦味兒,那是——湯藥。她猛然推開他,揪緊半敞的衣襟,胸膛劇烈的起伏,之火燒得彼此身上發疼,但比不上心上的疼痛。昨夜,或許就在剛剛,他的唇還踫過繼凝的唇。
靜康有片刻茫然,漸漸清醒,受辱感覺迅速涌上心頭,他氣不穩,聲音暗啞︰「你為什麼不讓我踫你?」
落塵垂著睫毛,貝齒咬得下唇發白,不說話。難道告訴他,她受不了他吻過別的女人?但那是她自己示意的,她親手將自己的丈夫推給別人。
靜康突然悲愴地大笑,「我知道了,你根本就不稀罕我這個丈夫,從來都不稀罕。」他猛地將桌子推翻,憤憤地離去。
落塵跳起來,驚喊︰「靜康。」回答她的只有越來越遠的腳步聲。桌上的東西摔得七零八落,中山裝壓在桌沿底下,被茶水浸濕了,形成一大片污漬。她的心也被浸濕了,分不清是血還是淚。
杜鵑听到響聲趕過來,驚叫︰「小姐,發生什麼事?天哪,你這是……」落塵頭發零亂,頸上耳後殘留著激情過後的痕跡,淚水不知不覺地爬滿臉龐。「小姐,」杜鵑要哭了,扶她坐下,試探地問︰「是不是姑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