靜康急道︰「娘,讓二哥進去看看二嫂吧。」
「不行,女人生孩子,男人不能看。」
「文秀、文秀、文秀。」靜平手拍腫了,聲音喊啞了,回答他的是一聲緊似一聲的慘叫,一聲厲似一聲的痛呼。
落塵小心翼翼地問︰「娘,二嫂會不會有事?」
「女人生孩子,痛個幾天算什麼,當初我生你大哥,整整痛了三天三夜,這點苦都受不了,還當什麼女人?」
落塵不敢多言,只覺沉重的悲哀籠罩簫竹林,壓得人透不過氣。為什麼做女人一定要承受這樣的痛苦?為什麼承受過痛苦的女人依然這樣頑固?
一會兒,周氏滿頭大汗地出來,產婆死命攔著靜平,將門關上。周氏對柳氏道︰「這文秀,也不知怎麼搞的,瘦得皮包骨,產道開得是夠大,可人沒力,孩子出不來,我怕久了,會憋死。」
靜康道︰「送醫館吧,再下去會出人命的。」
「不行,」兩位太太異口同聲地反對,「生孩子不在自己家要上哪去?」
「讓那些男人踫我媳婦,不可能。」
「醫館里不是洋鬼子就是假洋鬼子,咱們不和他們扯上關系。」
「娘,二嬸娘。」
柳氏堅決地道︰「不用說了,你去洋鬼的家學什麼洋鬼的東西我管不住你,媳婦生孩子的事我還管得住吧。」
落塵在一旁插不上嘴,想幫靜康說話又不敢,忽然見靜康朝她使眼色,手在身側張開伸出五個手指。落塵會意,朝他點點頭,趁別人不注意溜掉了,匆匆忙忙奔向柏院。叫早起的丫頭去叫靜哲,落塵在外廳等著,這時就听外頭隱隱約約有人喊︰「生了,生了,二少女乃女乃生了。」
落塵跑出來,就見小丫頭們各院奔走相告。她抓一個問︰「母子可平安?」
「平安,只是……又添了個小小姐。」
落塵剛放下的心再次提起,顧不得等靜哲,趕回簫竹林,柳氏和周氏滿臉失望,念著又是女孩,連看也沒看一眼就走了。靜康站在門口,靜平蹲在床邊,看著妻子又蒼白又疲憊的憔悴,心疼地低喊︰「文秀,辛苦你了。」
文秀轉過頭去不看他,閉上眼不停垂淚。
「文秀,」靜平抓著她的手搖晃,「你說句話,我求你說句話,你這樣會傷身子的。」
文秀背對著他道︰「我已經是個不中用的人了,傷不傷身子又怎樣?」
「別這樣說,好不好?女孩也罷,不能生也罷,你終究是我的妻子,我不會嫌棄你的。」
落塵抓著靜康問︰「不能生是什麼意思?」
靜康悵然道︰「產婆說,二嫂難產傷了身體,以後都不能生了。」
落塵腦中轟然一響,身子搖了幾搖,靜康攬住她,柔聲道︰「你也累了,回去休息吧。」
「不!」落塵搖頭,淚珠飛濺出來,滴到靜康手上,燙在他的心里。他第一次見她流淚,被靜安奚落的那次也不曾,現在,為別人哭了。
只听文秀泣道︰「你別對我好,你越好,我越傷心,連個兒子都不能替你生。你不理我,我就清靜了,免得將來你納小妾,我會受不了的。」
「傻瓜,傻瓜,」靜平紅著眼圈罵她,「除了你,我不要旁的女人。」
文秀淚落得更凶了,掙扎著推他,卻渾身無力,幾欲昏厥過去,「你走,別理我,你不要旁的女人,就是在逼我死啊。」
靜平急了,顧不得好幾雙眼楮,俯首吻上文秀,直到她不再掙扎,才喑啞地道︰「你叫我走,不理你,也是在逼我死啊。」
夫妻倆緊緊抱在一起。靜康攬緊落塵道︰「走吧。」未曾察覺他正借擁抱給予她無言的安慰。
兩人行至偏廳,听到洪亮的嬰兒哭聲,落塵道︰「我想看看孩子。」
靜康點頭。落塵從女乃娘手里接過兩掌長的嬰兒,母親的天性泛濫而出。嬰兒緊閉雙目,皮膚紅紅皺皺,毛發又淡又黃,嗓門兒大得出奇。有點丑,但很可愛。不知道將來她的孩子會是什麼樣。
想到孩子,她偷偷看靜康,可能,她永遠不會有自己的孩子。靜康微笑著看她抱著孩子的樣子,心底涌上一抹柔情,如果這是自己的孩子,一定比這個孩子漂亮,落塵也一定是個好母親……
他被這想法嚇了一跳,怎麼會沖動地想到與落塵生兒育女?他心中不是有太多國家大事?不是還有一個凝兒?他有多久沒有去看過凝兒了?什麼時候起,他心里想的眼里見的都是眼前這個散發著母性光輝的小女人?
一早,老太爺呷了口茶,沉著臉道︰「宛兒,你跟靜平提一提,明兒將曲秀才的女兒給他做偏房,這事得趕在年前過禮,開春就娶過來吧。」
「是。」
老太爺回房去,周氏坐在椅子上嘆氣,「文秀這孩子哪都好,偏偏肚子不爭氣,給靜平納了妾,她嘴上不說什麼,怕今後的日子也不好過。」
柳氏道︰「那也沒辦法,不能傳宗接代,還能由她什麼?」
大家散了,柳氏將落塵叫到自己房中,道︰「剛才在廳堂上的話你都听到了,你跟靜康成親也快四個月了,怎麼還不圓房?雖說關鍵在靜康,但做女人的總要哄丈夫開心,男人都是那樣,你對他體貼一點,溫柔一點,燈一吹,就不管誰是誰了。娘今兒個說文秀,可不想明兒個說你。再不行,老大夫那兒求些藥,怎麼著年前也得給我透個信,老太爺和姨女乃女乃都等著你的喜訊呢。」
落塵點頭。
「娘知道你為難,娘也不是怪你,不能哄丈夫開心的女人不是好女人。做人家正室,看丈夫納妾的滋味,娘也嘗過,不好受,何況靜康那邊還有個凝兒呢?你進了咱家門,娘自然是疼你多些,可姨女乃女乃畢竟疼凝兒多些,老太爺現在偏著你,如是不出,那就難說了。依靜康的個性,斷不能妻妾兩全的,你要為自己著想。打心眼里說,娘不要像凝兒那樣的媳婦,又嬌又弱,怕伺候不了男人,反倒要男人伺候她。」
落塵突然問︰「如果我有了喜訊,爺爺是不是就不再為難二哥了?」
「這……」柳氏萬沒想到落塵打的是這個主意。
落塵意識到自己說了什麼,忙道︰「我亂說的,娘別放在心上。」
落塵回到自己房中,還反復想著柳氏的話,也許就叫靜康把她休了,娶繼凝,最好。然而思及今日來與靜康相處的種種,雖稱不上親密,也算溫馨了。她不知人家的夫妻怎樣相處,至少她心底在不經意間已生出了一絲眷戀。猛然看見白緞的一角,從枕下抽出,仍然純潔柔滑,她當初只盼自己也能這樣干干淨淨地來,干干淨淨地走。但如今,真的能走得灑月兌嗎?拿出那日扯壞的旗袍縫補,看見旗袍,就不免想起靜康抱住她的情形,一分神,刺破了手指,殷紅的血滴滴在白緞上,緩緩漾了開來,那刺眼的紅襯著純白的緞面,看得人有些眩暈,像——處子之血。
杜鵑進來,見她流血,驚呼︰「啊呀,小姐,怎麼這麼不小心,這些事我來做就好了。」
落塵將手指放在口中吸吮,「閑著也是閑著。」
「什麼閑著?」杜鵑將拿進來的圖樣交給她,「這是三小姐拿來的樣子,給姑爺做中山裝用的。我看挺麻煩呢,以前沒做過。」
落塵看了看,「還好,不麻煩。」
靜康的腳步聲突然響起,人跟著進屋來,落塵急忙將樣子背到身後。
靜康道︰「拿的什麼?」
「沒什麼,女人家弄的東西,你不懂。」不知為什麼,她不想在衣服做成前讓靜康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