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佛有個人從朱成淵身上一下子抽干了他體內所有的熱血,害他全身發涼。他听到自己的聲音乾啞地從唇齒中逸出,像是從別人口中問「那女人難道死了?」
「是啊,她倒是個硬骨頭,競然一句未招就吞金自殺了!許成義那個笨蛋,這麼重要的人犯,竟然不知道要重兵看守,讓她得以用自已的戒指自殺,現在什麼口供朕也問不出來了。」
說著,朱成霄氣呼呼地從袖中拿出一張紙來,展給他看,「你看看,她到死都沒有供出幕後主使者是誰!若真是老四派來的,朕不得不服老四教人的本事,競讓一個青樓妓女都這麼剛烈!」
朱成淵張大眼楮,面前那張紙不知道是因為他的視線模糊還是怎地,一個個的字既生疏又熟悉。那張紙上斑斑駁駁,似是寫詩者在落筆時流下淚水,將每一個字都渲染開灰蒙蒙的霧痕——
不怨墮風塵,皆因天意寒。生死愛恨談笑事,背人淚偷潛。
心咬如秋月,魂清似塵煙。回首歸途早注定,原是夢中歡。
一口鮮血驟然從朱成淵口中噴出,濺到那紙上,朱成霄看了驚呼一聲,回身去扶,他已經軟軟倒下。
紙上,墨跡,淚痕,血珠,都混雜交織在一起,再也分不清彼此了。
朱成淵徹底病倒了。這一病,兩天兩夜沒有醒來。
持續不斷的高燒將他幾乎擊垮,幾日內王府中進進出出的都是朱成霄叫來的太醫。
病中的朱成淵並非喪失了全部的神志,他依稀能听到有人在他床邊輕嘆,「王爺此病極為凶險,只怕是凶多吉少。」
凶多吉少……他現在最恨的世間二字就是「吉凶」。那個小小的陀螺,為他算出了多少步的好棋,卻不曾算出那個女人的結局。
那一晚,當她出現在他面前,滿是驚喜、滿是哀容地對他說出告白時,他算到的結果,依然是大吉大利。他誤以為所謂的大吉是指他的人生順遂,卻不知這陀螺只算命,不算情。只算持有人的命,而持有人心中所愛之人的禍福吉凶,一概與它無關。
多麼勢利而愚蠢的陀螺,就如同這世間的人一樣,而只為對自己有好處的人效力。不,愚蠢的人是他,妄想以一個陀螺就能掌控命運軌跡,結果從無失算的結果其實是一敗涂地。
第5章(2)
花鈴死了……花鈴死了?
他至今不相信這是事實。那晚她從他身邊離開時,雖然傷心欲絕,卻清清楚楚的還活著,他的唇觸踫過她的唇,是熱的;他的眼看到她的眼,是靈動清澈的。她的人,實實在在地存在過,就在這個房間里,她說過,她牽掛他的安危,為了他,可以將生死都置之度外。
她可以為他做盡一切,為什麼不為他好好的活下去?
如果是因為逼供讓她選擇絕路,為何在走到絕境之前她不供出他這個混蛋?
只要她指認說是他朱成淵幕後操縱了這一切,是他逼迫她去做那些見不得光的事情,就算她最終還是會被判死刑,他依舊可以有時間去思考如何救她,為彼此開月兌。
但她什麼都不做,競然只選擇吞金自殺這一條路?
為什麼?
二哥說她吞下的是一枚金戒指。是那枚嗎?那枚他送給她,她一直戴在乎上,刻有含著她名字圖案的戒指?
他送她這枚戒指時,本是出自一番頑劣的引逗。因為締結了盟約,他應該許給她好處,這好處還要心思奇巧,讓她喜歡。
她是青樓女子,穿衣打扮最是重要,他送她這枚戒指是希望她可以對對戴著,想起他們的約定。但到後來,每次看到她手上依然戴著那枚戒指,他心中就抑制不住的竊喜,仿佛那枚戒指的意義早已變了。只要她戴著,他對她就有一種無形的擁有。
未曾將這份古怪的心思告訴她,怕她驕傲,怕她反過來嘲笑他。他與她,還有太多太多的話未曾掏4肺地說過,她怎麼可以就這樣死去?
她是在氣他那夜的無情言語嗎?
她真狠!她是這世上最狠的女人,以自己的死來懲罰他那夜的刻薄絕情,甚至違一次道歉悔恨的機會都不肯施舍給他。
花鈴啊,花鈴,知我如你,當知這兩年中,流連在你身畔,恨不得夜夜與你糾纏,為的是什麼?僅僅是為了鋪魂貪歡嗎?
知我如你,當知在你面前,從我口中說出的嘲笑,越是狠絕輕蔑,心中就越是認同。當你說我是你牽掛的男人對,你之于我,又何嘗不是如此?
知我如你,應當知道,你我都是怕愛又想愛的可憐人,我們越發離不開彼此,只因為我們想從對方身上汲取包多被愛的感覺而已。
知我如你,當知我並不想看你有一絲一毫的傷害,即使我傷了你的心,也是情非得已,你怎麼能就此絕情而去,只留下一句「原是夢中歡」,否定了過往的種種心心相印、纏緯徘側,只將此歸結為一場春夢。
知我如你,當知你若就此離去,無異于親手殺了我。縱使我心痛心死,心碎成痴,縱使我有千種惆悵,萬般悔恨,此後再與誰說?
只是再多的悔恨,都再也喚不回伊人了……
第三天,朱成淵的高燒終于退了,一干太醫吐了一口長氣,紛紛道︰「王爺大難不死,必有後福啊!」
他漠然听著這些諷刺到了極點的贊美,連回嘴嘲笑的力氣都沒有了。
有些人可以輕易死去,仿佛這是天地間最容易的一件事。
有些人被迫活著,相信這是上天對他最冷酷的懲罰。
天意罰他,他卻願她在死前未曾恨過他,但如今縱然問上千萬遍,誰能回答?他無語的再度閉上眼。
第七天,管家情悄走進他的房間,屋內門窗緊閉,厚厚的帷廉將這里遮蔽得暗無天日。
避家嘆口氣,悄悄推開窗戶一角,將窗戶打開了一道縫,讓屋內可以有流動的風吹進,將屋內難聞的藥味吹散一些。
朱成淵自從重傷後又大病一場,很怕見光似的,他不允許屋內有任何的光亮,無論是白天,還是黑夜,這屋里是永遠的黑暗,死氣沉沉,宛如地獄。
「你說,死,到底是什麼滋味?」
朱成淵忽然開口,讓誤以為他還在睡覺的管家嚇得急忙回身跪下道︰「王爺,老奴錯了。」
「地獄,是不是就是現在這個樣子,黑漆漆的,什麼都看不見?」他像是在發問,又像是在自言自語。「這世上真的有菩薩,真的有黑白無常嗎?」
避家戰戰兢兢地回答,「應該,應該是有的,否則為何天天都有人去寺廟里燒香拜佛,祈求種種心願達成。」
「求了菩薩,菩薩就一定會答應嗎?每日有那麼多人去求,菩薩一定都听得到嗎?」他的聲音似是死了一般,沙啞蒼白,听不出任何的情緒。「倘若,我能給菩薩表達足夠的誠意,菩薩會答應我嗎?誠意?管家沒有听懂,但怕主子生氣,只得順著他的胡言亂語繼續說︰「菩薩是最善心的,大家都說心誠則靈。倘若王爺有事真心懇求菩薩,菩薩又怎麼會拒絕?」
等了半晌,朱成淵沒再出聲,管家躡手躡腳地往後退。
這屋中自從沒了光,走路總是要模著黑東撞西撞,每日進來送飯的婢女都被撞得渾身青一塊紫一塊,但誰也不敢抱怨一聲,只是私下大伙都在議論,王爺是不是這一病病壞了腦子?
沒走對路,管家猛地撞到登子,那登子的響聲讓他嚇得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兒,生怕主子怪罪。
不料他卻開口道︰「拿個火盆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