咦咦咦變誰在說話?粗粗的喉音好像剛被砂紙磨過,難听又刺耳,跟阿味叔家的老鴨公差不多,嘎啦嘎啦的。
底下一陣騷動,有只手掙扎地揮動著,被強光照射後的莫苔色有些看不清楚,只知道自己撲倒在地,似乎還壓到什麼東西。
驀地,她僵直了身體,原本呱呱叫的破鑼嗓音也不見了,她表情微愕地低下頭,清亮的水眸對上一雙尷尬不已的大眼,再將視線移至自己胸線明顯的胸前,開始考慮要不要先尖叫,再喊非禮。
「弟弟,你要不要先把手移開?」
漲紅臉的男孩有點缺氧,粗魯地推開她。「是你撞倒我,和我無關,我、我……哼!胸部真小。」
「我胸部小?」可惡,不識貨的臭小表!她明明很豐滿,難以一掌掌握……「你在哭?」
她馬上變得小心翼翼,笑得愧疚。她跑得太快了,才會不小心撞到他,硬生生當了肉墊的他肯定很痛。
「誰……誰說我哭了,你這個臭女生別亂說!」男孩逞強地抹去眼角淚水,用力瞪了她一眼。
哪里臭了,分明很香。「好吧,是我看錯,那是汗不是淚。」
男孩扭頭不看她,目光看著遠方。
「喂,弟弟,這里是什麼地方?我好像迷路了。」真奇怪,怎麼是洋人走來走去,看不到一張東方面孔。
「什麼弟弟!我叫洛,還有,我為什麼要告訴你這里是哪兒。」莫名其妙撞倒他,連聲道歉也沒有。
好機車的小表,比喜青更難搞。「好啦。我給你巧克力當交換條件,拜托你好心點指點迷津。」「誰希罕你的巧克力條!」說不希罕的男孩一把搶過她手中的巧克力,眼神怪異地瞧瞧那奇怪的包裝方式,看了老半天才瞧出要怎麼撕開,繼而大口一咬。
「吃人嘴軟,拿人手短,快說,我在哪里。」嗯哼,騙小孩她最在行,她家小弟和她走得最親了。
男孩咕咕噥噥地說著,語焉不清。
「什麼,我沒听見。」輪胎?輪抬?
他沒好氣的一瞪。「倫敦。」
「喔……倫敦,早說不就……什麼?倫、倫敦啊」他在開玩笑吧?
不只洛被她的驚叫聲嚇到,莫苔色自己也嚇得臉都白了,嘴唇直顫,不知該說什麼。
她明明和同學走在台灣山區,大家一起嘻嘻哈哈地笑鬧著,為什麼她會突然跑到另一個國家,而且四周環境看起來還像座墓園?「你有病呀!想嚇死人也不用先震破我的耳膜。」耳朵快聾掉了啦!
「抱歉,抱歉,打擊太大,一時失控。」她傻傻的回答,開始比他更想哭。難怪她听見的是標準英語,看到的全是奇裝異服的外國人,原來她才是外國人,為了某種不明原因,被送到千里之外的城市。
「那現在我該怎麼辦?」非常隨遇而安的莫苔色完全不想費時間探究自己為何會跑到倫敦,只是接受現實,然後開始想下一步該怎麼走。
應該沒人會帶著護照和巨款到國內山區出游,她自然也不例外,所以她現在算是個……偷渡客?
完了,在這遇上這小子,萬一他去報警怎麼辦?說到這小子……
「喂!別亂模我的頭發,我又不是小孩子!」他十二歲了,是個大人。
「你的頭發很漂亮嘛,還染發耶!黑發當中有幾撮銀灰色……哇!你干麼打我,模模不行喔!」真小氣。
「那不是染發,是我原來的發色……」說著說著,叫洛的男孩子表情倏地慢郁,喃喃自語的說︰「我是我父親的孩子,我是我父親的孩子,他們胡說,我媽沒有偷人……」他說得很小聲,似有不甘,卻又像要說服自己他是父母疼愛的天使,不是別人口中血統不正的野孩子。
莫苔色就算不知道事情始末,但見眼前男孩努力抑制悲傷的模樣,也不禁鼻酸,忍不住雙臂一張,用力抱住他。
先是一怔的洛一開始還小小的反抗了一下,可是從小缺少溫暖的他從沒有感受過這樣無私的擁抱,隨即安靜下來,由她去抱。
他說謊了,這個看起來大他沒幾歲的女生胸部還滿大的,不小心踫到她的手還熱熱的,柔軟的觸覺尚停留在手心,但卻不及她的擁抱動人。
「這是一場葬禮吧?」每個人都一身黑,神情肅穆。
「嗯。」只剩下他了,父親應該會注意到他了吧?
「誰死了?」場面很盛大,連皇家騎兵也到場致哀。
「我大哥。」一個別人眼中的榮耀。
她微訝。「這麼年輕就死了?真可惜。」「不年輕,他快四十了。」和他比起來算很老。
「咦?你們兄弟差二、二十?」
「二十五,我們不是同一母親。」
「喔!難怪……」
看著人群逐漸散去,露出新墳的模樣,莫苔色沒來由的涌上由自主地往前移動,像是有人在輕喚,讓她無法克制地走上前。
漢斯‧沙頓已歿,……已歿生于一九五三年,卒于一九八○年。妻,尤綠波,
看到墓碑上特別用中文注明的妻名以及「歿」字,莫苔色不由得悲從中來,含淚的眼眶特別酸澀,很舍不得。
一位艷麗的女人扶著腳步蹣跚的老人,慢慢離開剛植上草皮的新墳。
為什麼會這麼早死呢?三十七歲正是男人的黃金時期,他沒有孩子嗎?為何沒來送他?!心,好痛,快要不能呼吸了……「喂!你在哭什麼,真的病得不輕,死的是我大哥又不是你大哥,干麼哭得兩眼淚汪汪?」洛粗聲粗氣的叨念,走近她身邊。「我……我哭了?」伸手一觸面頰,指問的濕意讓她大為一驚。
還在疑惑,一條干淨的手帕遞了過來,莫苔色訝異地看看滿臉別扭的洛,悲傷的神色一掃而空,朝他綻放最甜美的笑容,洛的臉,立即紅了。
太陽漸漸偏西,夜幕在不知不覺中低垂,葬禮結束後,居然沒人來帶洛回家,他神色落寞地踢著石子,像是習慣被人遺忘。
莫苔色見了,也沒說什麼,只是一直陪著他,從天黑到日出,彼此相偎,以體溫互相保暖,共吃一條巧克力。
直到很久很久以後,一個家庭教師模樣的中年男子驀地出現在地平線那端─
丹緹絲,醒醒!你在作惡夢,快醒來,不許再哭了,醒來,快清醒……
丹緹絲是誰?
喔!她想起來了,大暴君為她取的英文名字,他嫌她之前的丹兒太孩子氣,強迫她換上新名字。在房內只留一盞小燈的莫苔色幽幽醒來,意識不清的睜開蒙雙眸,一時間不知置身何處,還沉浸于夢里的情境,猶帶三分哀傷。
月光從窗台照了進來,睡夢中她看見一雙男孩的眼,心頭一酸,她再次擁住他,毫無保留地給予最親密的溫暖,希望能趕走他眼底的失落和傷心。
「不怕,不怕,我會陪著你,一真直陪著你,永遠也不會將你遺忘,洛,你要勇敢。」
洛?
身體倏地僵硬的男人忽然握緊拳頭,潛藏在意識深處的過往無預警的在腦中炸開。
洛奇、洛奇亞皆是旁人對他的稱呼,從小到大沒有一個人喊過他洛,除了那個短暫闖進他生命三個月,誓言要陪他長大的東方女孩。
只是她騙了他,從此杳無音訊,只留下一塊碎掉的玉,因此他也不再相信承諾。若是她還活著,應該年近四十了。事隔多年,那女孩的面容已經模糊,溫暖的笑容是他唯一難忘的感受,而眼前的女孩,在他第一眼看見相片時就給他相同的感覺,他終于找到了宣泄被背叛的憤怒出口,縱使她是自己的「佷女」也無所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