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大熊男友 第27頁

他停下腳步,回頭看她,直接在場外的斜坡坐了下來。

她也陪他坐下,望著他從來沒有出現過的沉郁眼神。

這個時候,她寧可他大哭,至少她還能知道他難過,可是他什麼話都不說,就這樣安靜地坐著,像尊死寂的雕像。

「奇廷,你自己跟我說,你想學開車的。」她握住他的手。

「此一時彼一時,現在不想了。」

「為什麼?你也繳了學費,就要認真學。」

「教練說可以退費。」

「奇廷!」

她有些生氣了,把手拿開,他卻立刻抓了回來,用兩只手掌包住。

他的手在顫抖,輕輕的,微乎其微的,但她感覺得到。

他絕對不是一個會退縮的大男孩,他被死當、被嘲笑發型和特立獨行都無所謂了,怎麼會輕易敗給一部沒有生命的車子?

她不要他變得這麼沉默,她要把他從那場車禍夢魔拉出來。

「奇廷。」她再輕柔地按上他的右手,「可以告訴我怎麼了嗎?」

「我不想踫車子。」他低下頭,幾絲白發垂到額前,仿佛添上幾許滄桑。

「這年頭大家都要踫車子啊,你搭公車、回嘉義搭火車,都是車子。」

「我不喜歡轎車。」

「我知道,你的車禍很嚴重,你會怕」

「我爸爸在車禍時過世了。」

他維持僵硬的低頭姿勢,沒有眼淚,沒有表情。

她終于了解這場車禍和他爸爸的關系了。一場撞死他爸爸、撞傷他的車禍,這是怎樣難以磨滅的悲傷印象啊。

她該如何安慰他?如果他總是在同學面前表現活潑開朗的一面,又有誰能了解他的心情?除了家人以外,他又跟誰深談過這個變故?

午夜夢回時,當他想到父親,是否像個小男孩般躲在被窩哭了?

餅去她老是笑他愛哭,哭得難看,可是他現在不哭了,她的心卻疼了起來,好疼──為還沒走出陰影的大黑熊而心痛。

她主動偎進他的懷抱,她知道,讓他抱著,就是安慰他。

丙然他張開雙臂,將她用力擁住,臉頰深深埋進她的肩窩里。

教練場的車子仍是來來往往奔馳,倒退,起步,發出各種尖銳的噪音。

她忽然感覺脖子濕濕的,心里一揪,是他掉淚了。

「奇廷」她輕撫他的背,輕輕喚他。

「雨潔,你愛我嗎?」他低聲地問。

「愛。」她為自己毫不遲疑的答案嚇了一跳。

「我有憂郁癥,你還愛我嗎?」

第九章

他終于回家了。

他躺在救護車上,人還在發燒,整條右腿動彈不得,手臂掛著點滴,身邊有護士陪伴,隨時為他做緊急護理。

今天是爸爸出殯的日子,醫生特地讓他回家祭拜。

當他被推下救護車時,不知哪來的力氣,他立刻從推床坐了起來。

入目便是黃白菊花綴成的靈堂,還有放在盡頭一張慈祥笑容的照片。

那是好久不見的爸爸,他心頭大慟,放聲大哭。

「爸爸!爸爸!我阿廷啊,我回來了啊」

無人回應他,爸爸笑容依舊,好像在告訴他︰回來啦?去把手腳洗干淨,媽媽煮好飯了,準備去吃晚餐。

所有的往事飛快地在腦海旋轉──第一次釣到苦花的喜悅、第一次騎上腳踏車的興奮、第一次學會狗爬式游泳的驚奇,所有的場景里,都有一個帶他成長的爸爸。

可是現在,爸爸再也不能跟他分享生命中的種種快樂了。

「爸爸!」他淚眼模糊,心髒快要承受不住了。

大姊夫和二姊夫忍著眼淚,幫他推推床,來到爸爸停靈的地方。

他們已經移開冰櫃,爸爸靜靜地躺在那里,準備走人生另一趟旅程。

「爸爸,爸爸,我是阿廷,你在睡覺,是不是?」

他淚流不止。盡心救他的爸爸怎麼不動了?是不是又想多睡一會兒,忘了今天要帶他去釣魚?

他傾過身子,想要推推爸爸,叫他起床。

「爸爸,起來呀!」他的雙手被姊夫抓住了。他們為什麼不讓他踫爸爸,他只是要喊爸爸起床啊,他們愈是拉他,他愈是要上前靠近爸爸。

他要叫爸爸起來,他要跳上爸爸的摩托車,抱住爸爸粗壯的腰,他們父子倆還要去找野溪、釣大魚

「爸爸!爸爸!爸爸」

他拚命喊,淚水流了又流,爸爸還是帶著安詳的睡容,靜靜地不動。

「阿廷,你身體不好,不要激動。」大姊夫好言相勸。

「爸爸都死了,我還」

他說什麼?他自己說了什麼蠢話,他怎能說爸爸死了?!

如果爸爸不是為了救他,拼著老命爬上山路,又跑來跑去找車子,後來又爬下山谷陪他,腦內出血就不會一直擴散,說不定還有救,他們父子倆還可以一起活下來,將來再一起出去釣魚

都是他不好,是他害爸爸重傷而死的!是的,是他害死爸爸的,就是他!

「爸爸啊──」

他心好痛,痛得快裂開了,想要撲到爸爸身上,跟著爸爸一起去,可是姊夫把推床移開了,他離爸爸愈來愈遠、愈來愈遠

夜,變得安靜。

汽車教練場結束一天的課程,所有的車子停放妥當,把教練場照耀得如同白晝的水銀燈也滅了。

他們坐在黑暗里,只有附近的路燈投射過來微弱的光芒。

他從小時候開始說起,一直說到爸爸的葬禮。

像是流出心中那潭沉滯的死水,流啊流,流到無盡的夜空里,將過往化作風中微塵,輕輕一吹,飄飛而去。

一只小手在按摩他劇跳的心髒,好輕好柔,像是怕踫壞他似地,溫溫柔柔地輕撫。

他閉上眼,低下頭輕輕摩挲她的臉頰,在彼此暖和的接觸里,他的心跳漸漸平緩。

仿佛有什麼濕濕的東西滑過他的臉,滲進了嘴里──是咸的。

「雨潔,你哭了?」他按住她的肩膀,看她紅紅的眼楮。

「你才哭了。」她輕綻微笑,以手心幫他抹抹大臉上的淚水。

「還想听我再說下去嗎?」

「嗯。」她點點頭,撥開黏在他額上的白發。

靶受到小人兒的體貼,他又摟住她暖暖的小身子。

「在爸爸的告別式,我完全崩潰,我想跪,卻跪不下來,只能坐在推床上,一直哭,一直哭,我連火葬場都沒去,再醒來時已經回到醫院。

「我沒辦法接受爸爸就這樣走了。我自責,我後悔,每天睜開眼楮,就想死掉,什麼話也不想說。醫生問我身體狀況,我不回答;姊姊跟我說話,我沒反應;媽媽來了,叫我醒過來,我不想醒。我覺得是我害死爸爸的,他們一定會怪我,我更不能原諒自己,就當作我已經死掉了。

「可是我死不掉,我的身體一天天好了起來,學期都過了一大半,大姊幫我辦休學,要我在家里好好休養,隔年再去念。」

「你沒去念?」

「我念不下去,雖然休息了一年,身體好了,也可以丟掉拐杖了,可是我坐在教室里,腦袋一片空白,老師同學叫我我完全沒听到,就只是看著外面發呆,媽媽和姊姊帶我去看精神科,醫生給我開抗憂郁的藥。

「我那種情形是沒辦法上學了,所以我又休學了。我不想講話,吃藥也沒用,大姊幫我安排心理輔導,但那些老師講的話,我左耳進,右耳出,心里還是空空的,每天就是發呆,就算看電視,也是在發呆,奇怪的是,我不那麼想爸爸了,可我還是什麼事也不想做,什麼話也不說,就可以呆呆地坐上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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