枝頭春意鬧 第8頁

抬起一對明眸,不自覺地往人群中尋找那個青色身影,可是游人如織,紅男綠女,她一下子花了眼,糟,他怎麼不見了?

「軟軟,找什麼?」米多多攔住了她。「在這里。」

「什麼在這里……」米軟軟話還未說完,就看到陳敖站在身邊。

陳敖也靜靜地望著她,似乎站在那兒看她很久了;她霎時紅了臉,心跳如鼓,立刻躲到米多多身後。

「大人。」米多多代為發言。「我妹妹做的月餅很好吃,出門前才剛出爐,趁現在還有點熱度,餅皮正酥,餡兒正香,您就快吃吧。」

「好,我吃。」陳敖像個乖小孩,馬上攤開巾子,吃下一口月餅。

米多多嘿嘿偷笑,陳大人對米家小廚娘的月餅情有獨鍾喔。

他乘勝追擊。「陳大人,你在我們豐富之家包飯,雖然今天不開門,晚上還是請你過來吃飯,軟軟煮些家常菜,保證你沒吃過。」

「噢!」陳敖咽下香酥的月餅,甜在嘴里,卻是一臉惋惜地道︰「今晚有總督大人的中秋宴,不去不行。」

「那就沒辦法了。」米多多朝米軟軟擠擠眼。「大人要吃大魚大肉,軟軟沒機會請大人吃飯了。」

米軟軟好生失望,低下頭絞著衣角,哥哥邀請陳大人過節是最好了,可陳大人不能過來,他其實不孤獨,他有他自己官場上的中秋節……

陳敖也是失望不已,眼看他可以名正言順吃上米軟軟的好菜,可今晚全蘇州的大小闢兒都得去陪總督大人,滿場敬酒,听些令人嘔吐的官僚話……

他一邊嚼月餅,一邊像是自語道︰「大魚大肉,沒什麼好口味,腦滿腸肥的……嗯,還是這個火腿月餅清爽好吃。」

听到陳敖在眾人面前夸贊她的月餅,米軟軟又臉紅了,抬起頭望向他,聲音細細的。「大人喜歡的話,我再做給大人吃。」

「好啊!」陳敖欣喜若狂,忙把第二塊月餅塞進嘴里。

米多多笑道︰「大人慢慢吃,別噎著了,要吃有的是機會。」

米軟軟也掩嘴笑了。大人吃的暢快時,總是像個小孩兒,他喜歡她的月餅,她更喜歡為他做上好口味的點心。

喜歡?!這個字眼模糊地浮上心坎。她喜歡看他吃,看他笑,看他唱曲,看他審案,看他親近百姓,看他結巴說不出話,看他望著她的眼神……

怎地……心里滿滿是陳大人的影子?就像姊姊喜歡姊夫一樣,一刻也放不下他?!

「軟軟,你又要躲到哪里去?」米多多喚道。

「我陪姊姊。」

一溜煙,米軟軟心慌意亂地問到姊姊和姊夫身後,有兩個人做屏障,她不瞧他,他也看不到她了吧?

怎會看不到呢?秋風如詩,山景如畫,在陳敖的眼里,風花雪月盡不是,只見那軟膩膩、白綿綿的狀元糕了。

※※※

陳敖是正七品吳縣知縣,他的直屬上司有從四品的蘇州知府、從二品的江蘇巡撫、正二品的兩江總督,更不用說其他品級、各有職份的按察使、布政使、學政、同知……上頭一堆大小闢員,隨便吐口水就可以淹死他。

中秋夜,寒山寺外,隔著京杭運河,戲台正在上演昆劇「十五貫」。

總督大人眯眼听曲,抬頭賞月,運河吹來清爽夜風,令人心曠神怡。

一群官員難得相聚,見了面,免不了話家常,交換官場小道消息。

「听說本來的賞月地點在東邊外城河,總督大人中意那兒空曠,又近城里,可陳敖一鬧,咱們就被趕到姑蘇城外的寒山寺了。」

「這陳敖忒煞大膽,任誰都敢犯,只不過填平幾塊菜圃,搭個戲台,擺幾桌酒席,也值得他杠上總督衙門?」

「你不知道他很大膽嗎?皇上有意再次南巡,他立刻上了一個摺子,說什麼南巡勞民傷財,應該停止。我的老天,幸虧他人微言輕,皇上也懶得教訓他,批個『閱』字退回來,不摘了他的官,算是走狗運了。」

「本來就是走狗運,听說他出身低賤,小時候像狗一樣向人討食哩。」

「難怪他的想法與眾不同,上回有個秀才勾引寡婦的案子,竟給他判成奸夫婬婦結為夫妻。唉!他這樣敗壞我朝風氣,看過他的審案公文,真是教我痛心疾首,為了導正視听,說什麼也要參他一本。」

「我也參過他一本,上回追一筆錢糧,他竟然說吳縣百姓稅賦太重,硬是延了一個月才上繳,戶部那邊催得急,我們藩台衙門差點連帶處分,這家伙不顧朝廷大計,怎能不好好參他呢?」

「呵,他都敢冒犯龍顏阻擋皇上南巡,你這藩台衙門算什麼啊?」

眾官員你一言、我一語,全把矛頭指向遠離人群,獨站橋邊賞月的陳敖。

總督大人睜開眼,呷了一口清茶,問了身邊一把白胡子的老知府大人。

「大家好像很討厭陳敖?」

「就是呀!」老知府加油添醋,口沫橫飛地道︰「陳敖太不識好歹,總是憑自己喜好做事,咱也不是要他討好奉承,可他總該知道官場禮數,敬老尊賢,上回我過六十大壽,人家送的是珊瑚珠寶,他送什麼?一幅他寫的壽字!」

「嗯,這人挺特別的……只是有失教。」

「總督大人說的是,他也不想想,他不過是個芝麻小闢,拿這次他頂撞大人,要求改中秋宴場地之事,卑職真是替大人生氣,大人是封疆大吏,他也不掂掂自己的斤兩……」

「我吃撐了,起來走走,你繼續看戲吧。」

總督舉起手,由隨從扶起,又示意其他官員不要打擾,走到了河岸邊。

月出東方,河水在西,陳敖獨自站在岸邊,往水里投下長長的黑影子,黑影在水面上飄動,欲流而不流,始終是黑壓壓的一團。

陳敖目光移開水面,背負雙手,走上江村橋,置中秋宴的熱鬧於身後。

「陳敖,這橋上的月亮比較好看嗎?」

「總督大人。」陳敖聞聲回頭,恭謹地抱拳作揖道︰「有心賞月,天下之月都是一樣的好看。」

「南京月,蘇州月,兩處皆同?」

「是的。」

「你果然莽直。」總督笑得很深沉。「打從第一次行文蘇州各衙門協辦中秋宴,就你的吳縣衙門意見最多,你是怪本督擾民了。」

「不瞞大人,如果您找個富豪名園,邀集官員一起賞月也就罷了;可您藉口深入民間,特地從南京過來與民同樂,實際上卻是叫老百姓幫總督衙門準備這場中秋宴,不可不謂擾民也。」

「你說的直,做的直,老是得罪人,難怪那麼多人上摺子彈劾你了。」

「道理站的住,卑職不怕。」面對地方最高長官,陳敖依然無所畏懼,理直氣壯,直視機心重重的總督。

「你這樣當官是不行的。」

「還請總督大人指教。」

「我不介意你的耿直。事實上,有逢迎拍馬的官兒,也要有幾個『耿直不阿』的官員,你官兒小,說說話起不了什麼作用,只要在朝廷和皇上所能容忍的範圍內,盡可直言無諱,本督擔保你平安無事。」

「這……」陳敖一震,他萬萬沒想到,原來他憑良心做事,只是為了彰顯朝廷的包容肚量?

「你還年輕,尚需學習為官之道。」總督仍諄諄告誡。「凡事適可而止,多多參酌上頭的看法,既能保有你的作風,又可確保仕途一帆風順。」

「卑職不懂大人的意思。」

「你懂得的。」總督轉頭,月光照得他的方臉一半黑一半亮。「你以為我可以從康熙朝的進士,一路經三代皇帝,由小翰林做到大總督,難道不需要費點心力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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