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人好頑皮喔。」
「推累了,就去喝一口娘煮的豆漿,人也精神了。」陳敖吃了一口杏仁豆腐,潤了喉嚨,繼續道︰「等到天亮,豆腐凝結做好,爹娘挑著豆腐,分送到幾家固定老主顧,再到市集上做買賣,我還記得跟在擔子後邊,聞到新鮮的熱豆腐氣味兒,很香,非常香……就是那時候,我立志要以爹為榜樣,做一個響當當的豆腐大王,磨出全天下最好吃的豆腐來。」
他講得豪氣干雲,米軟軟依稀可見一個小娃兒,當他望著女敕白豆腐,臉上所展露的興奮、崇拜的神情,就跟眼前的大人一個模樣吧?
「可大人後來不磨豆腐?不然現在也開個豆腐鋪了。」
「後來……」
「大人當上縣太爺,大人的爹爹應該很高興了。」
「不說了。」陳敖語氣變得黯然。
「大人有什麼事,說給我听,好嗎?」她不想見他這麼孤獨的神情。
「听了不舒服。」
「大人,你悶在心里,會更不舒服的。」
陳敖轉向米軟軟,看到一雙溫柔而靈動的眼眸。
秋風清,秋月明,剎那之間,他的心情變得柔軟,如同她方才為他拭頰的那一刻,手觸著臉的溫馨感覺;而現在,心觸著心,兩人再無隔閡。
「後來,在我四歲那年,有一回爹在市集賣完豆腐,正高高興興挑起擔子準備回家,一轉身,不小心踫到一個路過的公子哥兒,也不過是撞了一下,我爹忙著賠不是,那惡霸卻要爹賠十兩銀子。」
「果然是惡霸。」米軟軟想到過去欺負他們的周家。
「爹當然不服氣,開口掙個『理』字,頂多是賠十文錢的狗皮膏藥吧,我還記得那惡霸的凶狠嘴臉,他毫不講理,叫隨從打我爹,唉,爹怎能打的過六個孔武有力的壯漢啊!我娘哭著喊救命,市集上的人全嚇跑了,沒有人敢幫我們,他們打傷人之後就走。我爹仗著一口氣,讓娘扶著到衙門告狀,可惱那個縣令听到惡霸的名字,立刻趕爹回去,根本不受理案子,過了幾天,爹傷勢過重,化膿敗血,過世了。」
「啊……」
陳敖放下吃完的杏仁豆腐,低頭道︰「娘是個剛烈性子,她戴孝去喊冤,因為出了人命,縣令不得不處理,那個惡霸是地方富商之子,不知送了多少錢給貪官,沒有多久判下來,判的是我爹自已跌倒致死……娘幾個月來心力交瘁,氣病了,我們沒錢買藥,她撐不過來,也死了。」
米軟軟心肝一擰,眼眶酸熱;大人還是那麼小的孩子,就沒了爹娘?
「磨豆腐的石磨乾了,結了蛛網,幾個鄰人幫忙葬了爹娘,破席子一卷,連個棺木都沒有,我小小年紀不是很明白事理,但知道爹娘是冤死的,送他們到山邊就沒再回鎮上,反正我家房子已經被遠房親戚佔去。」
「可是……大人還小……」
「在弱肉強食的情況下,就得靠自己活著,那時我住在墳頭……」
陳敖娓娓道來,講他如何撿食掃墓的祭品,講他如何學會哭墓討錢,又講到他如何在荒野中求生存,最後談到帶他回去念書的陳萬利。
「伯伯是我這輩子最大的恩人,不只幫爹娘修墳,還照顧我的生活。那惡霸有錢,伯伯更有錢,他直接拿銀子送巡撫,由巡撫重新審案,終於判了那個惡霸秋後處決;雖然這法子不是挺光明正大,但在貪贓枉法的官僚體系中,也只能如此幫我爹娘出一口氣了。」
米軟軟靜靜听著,懷中的安心心不知人間疾苦,依然酣睡。
「娘死去前,惦念著要我念書,以後出人頭地,不怕人欺負。我在伯伯家讀書識字,也慢慢長大,深刻了解到娘的心情,又抱著報答伯伯的心情,更加用功,十五歲考上秀才,接著舉人、進士,都是一次上榜,總算實現娘親的願望,當個維護正義、打擊壞人的小闢兒。」
「大人回去祭拜爹娘了嗎?」
「到蘇州上任前去過了,重新撿骨安放在廟里,日夜香火供應,聊表不肖子不能常侍左右的一點點孝心。」
陳敖說完,不覺輕嘆一口氣。這些事,他從來不對別人說,即使四年前皇上召見垂詢時,他也只是以自幼父母雙亡輕輕帶過。
而在今夜,在一碗杏仁豆腐的滋潤下,他放下男人和官爺的身段,又變回小男娃,盡情訴說心中事,這是在娘親過世後,他從來沒有的溫柔感覺。
安心心在米軟軟的懷抱蠕動一下,也許是姨抱的緊了,也許是大人的聲音大些了,她睜開惺忪睡眼。
「下雨了?」
「心心,沒事,快睡。」
「下雨了嗎?」陳敖伸出手掌,沒有雨滴呀。
「唔,下雨要打傘……」安心心聲音黏黏的,還想再睡,可眼楮眨呀眨的,看見了天上的月亮,也看見姨臉上的……
「星星!」她睡意全消,掙著爬起來,伸長小胖手就要模去。「呵,姨臉上有星星……咦?是珠珠……」
「心心呀!」米軟軟慌忙以手背拭去臉上的淚珠。「睡啦。」
「珠珠不見了?」安心心又低頭尋找,是不是珠珠滾下船板去了?
「米姑娘?!」陳敖乍見伊人珠淚,頓時一慌。
「對不起,大人,我听著難過,就掉淚了,壞了你的心情……」
「不,你願意听,我很高興,真的很高興……」
月光下,米軟軟睫毛濕潤,粉頸低垂,雪膚皓腕,像是水豆腐般的瑩女敕,而一條烏溜長辮子搭在月白布衫上,顯得格外清純可喜。
陳敖看痴了,他自幼寄人籬下,忙著念書考試,為官之後,整個心力都放到縣衙公務上,案牘勞形,日夜操勞,根本無法勻出心思娶妻生子。
他要的不多,他不求達官顯要之女,只求有那麼一個蕙質蘭心的女子,陪著他,伴著他,為他縫衣,為他燒飯,他講,她听,同喜,同悲,心意相連。
若得愛妻如此,夫復何憾?
「軟軟。」他柔聲喚了她的名,舉起袖子為她拭淚。
「啊,大人……」
米軟軟還在為陳敖的身世難過,被那突如其來的撫觸嚇了一跳,粉臉頓時脹紅,一顆心咚咚亂跳。她沒听錯吧,他喚她?
夜闌人靜,水波不興,兩人心底卻涌起從未有過的波濤。
「軟軟,我喜歡你。」這次,陳敖不再結巴。
米軟軟早已羞得無地自容,一逕地垂首絞指頭。大人喜歡她?雖然她也喜歡大人,可他這麼說出來,實在好難為情喔。
怎麼辦?大人又靠過來了,溫熱的氣息籠罩著她,像是蒸籠里頭的水氣煙霧,快把她蒸成一只大紅蟹了。
安心心捧著雙頰,開心地抬頭左看看,右瞧瞧,也跟著興奮嚷道︰「心心喜歡姨!心心喜歡大人!」
這一嚷,陳敖慌地縮回手,不好意思再為米軟軟拭淚了。
再怎麼裝聾作啞的米多多不得不出聲了。「心心,來舅這兒。」
「不要!」清清脆脆地拒絕舅。
「有果果吃。」
「不要!」
「舅教你釣烏龜。」
「呵呵!」
安心心搖搖擺擺地站起來,轉身走向小船後頭,走了一步,卻又跨到船舷邊,伸長小手撥水,打散了靜謐河面。
「潑潑,咦?月亮不見了?」
「心心,別玩水,危險。」米軟軟顧不得害羞,慌忙警告小人兒。
「心心找月亮。」安心心站起來,小掌按住船舷,俯身探頭往下看,很努力地伸出手臂到水里,想要撈出那顆不見了的月亮。
陳敖發覺小舟的震動,一回頭,安心心半個小身子幾乎都懸在船舷外面了,隨著米軟軟一聲驚叫,他迅速起身,大手拉開安心心,讓小人兒穩穩地跌在船艙中,可小船經這麼一搖晃,他長手長腳,一個踉蹌,穩不住身子,哎呀一聲還沒喊出來,人竟然「撲通」一聲掉下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