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人呀!」沒有人肯起身,這一聲保重又讓大家哭得涕淚漣漣。
唉!是不得不走了,再不走,只是徒增感傷,也讓袁大人為難。
邁開沉重的腳步,每走一步,就一聲「大人,別走啊!」緊緊勒住他的心。
昂起首,咽下淚,陳敖掙開拉住他的衙役,一口氣走出了縣衙大門。
一個老太婆見了他,立刻跪下哭道︰「大人,您大恩大德養活咱一家人,老婆子跟您磕頭了……」
「啊,是了婆婆,你快起來,別踫了老骨頭啊。」陳敖急忙扶起。
「你要走,老婆子就不起來,你不走,老婆子才起來。」
「大楞子、二楞子,快扶你女乃女乃起來呀。」
丁婆婆身邊兩位小童也跪道︰「女乃女乃說,如果沒有陳大人照顧、送銀子,大楞子就餓死了,我們要跟陳大人磕頭。」說著祖孫三人就磕了下去。
陳敖急道︰「別這樣……」
話未說完,前面又叭啦啦跪下一堆人,一個大漢捧出一條大白蘿卜,哭得像個三歲女圭女圭。
「大人保全了我們的菜園子,不讓壞官員踩爛,陳大人你瞧,這蘿卜長得這麼漂亮,本來要送你炖湯喝……」
陳敖禁不住心頭酸楚,淚流滿面。
這群善良可愛的老百姓啊,他的心因他們而緊緊地系在蘇州。
他再也灑月兌不起來。原以為特立獨行,瀟灑妄為,一人做事一人擔,然而這些年來,他的一言一行已深深融入蘇州百姓的生活中,他在其位,百姓歡喜知足;他罷官離去,卻讓他們惶惶無所依靠了。
也苦了痴心相對的軟軟啊!
抬頭望去,她亦是含淚看他,兩人縱使已訴過千言萬語,卻是難以分舍,她那姣好小臉是如此慘白,教他一再痛過的心怎堪再痛?
老百姓看到陳大人哭了,大家更是哭得呼天搶地。
「我們不要陳大人走呀!」
「天理何在啊!為何一個好官會遭到冤枉陷害?貪官卻在街上招搖啊!」
「我們要上京城告御狀!」米多多用力抹去眼淚,振臂高呼。
「對!版御狀!教乾隆爺瞧瞧,他損失了怎樣的一員好官兒!」米甜甜也不顧自己的大肚子,聲音清脆地大喊著。
百姓情緒沸騰,前頭的巡撫衙門差役根本開不出路,巡撫大人看看天色,不耐煩地道︰「快走,再哭下去天都黑了。」
「欽差大人于敏中大學士到!」
街道那頭有人大聲呼喝,一聲又一聲傳來,震動人們的耳膜。
巡撫吃了一驚。「于敏中?!他不在北京,跑來當欽差了?」
一頂八人大轎火速奔來,一放妥,于敏中走出轎子,也是大吃一驚。
「果然是萬民相送。」于敏中四處觀望,語氣驚奇。「陳敖的聲望和那些彈劾他的摺子,實在相去十萬八千里啊。」
有人喜道︰「告御狀的對象來了。」
米多多認得于敏中,立刻高聲喊道︰「欽差大人,冤枉啊!我們的陳大人有冤,您一定要主持公道!」
于敏中循聲望去,點點頭。「大家稍安勿躁,本官就是前來處理此事。」
「哇!」群眾爆出歡呼聲,嚎哭的止住聲,跪著的爬起來,個個拿眼直瞧于敏中,期待他說出挽回陳大人的話。
米軟軟心情激蕩,不斷拭淚。天無絕人之路,敖哥哥有救了?
于敏中為一品京官大員兼皇上身邊重臣,從二品的巡撫當場矮了一截,他趕忙上前迎接,換上最諂媚的笑臉。「于大人,您奉旨南來蘇州,怎不事先通知?好讓下官率同官員前去迎接啊。」
「我從總督那邊過來,事情緊急,你這個摘印闢跑的比我還快,只好累得我不眠不休從南京趕來。」于敏中很克制地壓下一個呵欠。
「大人辛苦了,請到下官官邸歇息……」
「不用了,陳敖在哪里?」
百姓自動讓出一條路,陳敖穩下心情,不做無謂揣度,緩步向前。
「草民陳敖拜見于大人。」
「草民?」于敏中一抬眉,望向巡撫。「本來是皇上要摘的官,倒被你摘了。」
巡撫嚇得魂不附體,咚地跪下,抖著氣道︰「臣……臣不敢……臣沒膽……皇上他老人家……」
「你跪我干嘛?起來。陳敖,皇上有口諭給你,接旨吧。」
「草民接旨。」陳敖恭謹跪下,盯住地上石磚縫里的螞蟻,只要他隨意吹捏,那小螞蟻就一命嗚呼了。
「陳敖,蓋朕南巡之意,乃為體察國內民生政情,稗有益治理家國天下,你未能認知朕之苦心,多次上摺阻撓,理由牽強,以勞民傷財之詞陷朕於不義。又,你考成大計敬陪末座,實有負朕拔擢深恩,朕明年南巡之時,不想見到你,收到吏部免職公文後,朕命你回家念書,閉門思過,他日听候選任復官。」
于敏中一口氣說完,全場鴉雀無聲,好像……陳大人還是得走?!
于敏中趁大家不注意,收下小抄。他固然學問淵博,但還是背不住皇上冗長拗口的口諭。
唉!既然拿了一對宋朝青瓷花瓶,還有那幅無價的宋徽宗瘦金體真跡,他又怎能不略盡「棉薄」,幫幫這個後生小子?
包何況人家還送了兩個美妾陪同游江南,他當然是義不容辭幫忙到底了。
「啊?怎麼不說話了?陳敖還不謝恩?」
「謝皇上,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陳敖拜伏地上,並未感受到皇恩浩蕩,而是由衷失望,畢竟皇帝最大,忠言逆耳,是他不智,冒犯天威了。
巡撫忙道︰「可還得解他上京……」
「解什麼?吏部窮緊張,不查明真相,匆匆照會都察院、刑部拿人,總督只是說有嫌疑而已,他已經去信說明,誤會一場啦。」
「誤會?」不行,要整死陳敖!巡撫從懷中抽出隨身攜帶的「罪證」,啪啪翻了好幾頁。「于大人您看,這本『南游記』有反逆之心,陳敖不察……這里寫著『永歷帝離恨歸天』……」
巡撫突然大眼一瞪,永歷帝不見了,變成了「偽桂王」,而他用朱筆圈畫的「陛下」,也變成降兩級的「王爺」。
「見見見……見鬼了……這本小說怎全走樣了?」
于敏中拿過去翻了翻,笑道︰「我大致翻閱過了,只不過是一本稗官野史,也值得你們大張旗鼓作文章?我從總督那邊來,他說他是老眼昏花,老糊涂了。」他又將小說遞了回去。「既然我是欽差大人,就直接要你甭拿人了。」
「可可可……可我職責在身……」
「皇上要陳敖回家念書,你要他上北京,我听皇上的,還是听你的?」于敏中變了臉色。
「下官不敢。」太離奇了,巡撫翻了白眼,只差沒有口吐白沫。
陳敖听著他們的對話,仿佛身在虛無縹緲中,命運的方向游離不定,全由他人擺弄。
小螞蟻沿著石磚縫爬走了,別人要踩它,它拐彎抹角,還是找得到出路。
「陳敖,別跪了,快起來。」于敏中和顏悅色地扶起他,莊重慈祥地道︰「皇上要你回家念書,實在有他的深意。你年輕識淺,過於直爽,你回家韜光養晦,修身養性,過兩年再出來為朝廷盡力吧。」
「多謝于大人的教訓。」陳敖木然地回答。
老百姓有人鼓掌稱謝,有人放聲哭泣,悲喜交集,紛紛向陳敖圍攏過來;高興的是陳大人免除了牢獄之災,難過的是陳大人再也不是他們的父母官了。
米多多興奮地拍拍米軟軟的肩頭。「軟軟,陳大人不必去什麼塔了,快,咱們過去恭喜他。」
米軟軟絞著被淚水濕透的帕子,心情難以平靜,這一天下來,心情有如墜入深谷,繼而在嗚咽溪流中泅水,穿山越嶺,又是大雨澆灌,又是狂風吹襲,經歷驚惶憂懼,悲、離、歡、合,終於豁然開朗,守得雲開見月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