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個人很賣力地「聊天」,驅走不少深秋的蕭瑟,竇雲霓仍是帶著淡淡的微笑,靜靜听著。
不管再怎麼刻意避掉,他們的言談里還是藏著一個人。
她幼年時,陪伴她的龐大陣仗里,有他;照顧她的哥哥姐姐要成親了,教她燒瓷送禮表達謝意的,是他;這條小徑,春夏秋冬,陪她來來往往,十二年沒有離開過的,也是他。
抬頭望天,秋陽慘淡澹的,風起雲涌,快入冬了。
後頭傳來刷刷沙沙的聲音,眾人回頭,原來是人稱傻和尚的行智和尚抓支竹帚,一路從後面跑了過來。
「傻和尚你不去掃大殿,怎麼跟來了?」阿富疑道。
「阿彌陀佛。」這是行智永遠不變的回答,他笑嘻嘻地搶到前面去,左右掃去落葉,為一行人開出一條路。
「謝謝傻師父。」竇雲霓微笑道。
听說傻師父四、五十歲了,她初次知曉時嚇了一跳,瞧他紅光滿面,笑容可掬,神情憨真,還以為他只有二十來歲。
無憂無慮的人,不皺眉,不生氣,才能常保孩子般的面容吧。
來到翠池,她撿了塊石頭坐下,凝望幽沉的池水。
寶月他們還在高聲談笑,但她听不見了。這是離青哥哥最喜歡來的地方,坐在這里,好像可以看見他背著手,看天,看水,看她捏泥女圭女圭,朝她露出溫煦的微笑,然後她會開心地舉起她捏出來的他……
「阿彌陀佛。」行智笑嘻嘻跑了過來,遞給她一件東西。
「啊!」她吃驚地接了過來。
這是離青哥哥的彩石項練啊!怎會丟在這里?
哀上紅線繩參差不齊的斷裂處,顯然是被用力扯斷的,她無法想象總是斯文有禮的離青哥哥會粗魯地扯下項練,那時他是怎樣的心情呢?
一定是她惹惱他了。她握住彩石,眼楮便覺酸熱了。
行智又拿了竹帚,將翠池邊的落葉掃到林子去,堆在樹根處。
等葉子枯爛了,便化做泥土,滋養曾經讓它成長的母樹,來年又冒出茂密的綠葉,周而復始,生生不息。
有生,便有死;有聚,便有散。悲歡離合,本是人之常情,她得學會勇敢面對;他的離去,也算是他教她的一門功課吧。
她輕輕地笑了,又看到傻師父笑呵呵地掃地,管它刮風下雨,管它香客擁擠,他就是每天從覺淨寺的前頭掃到後頭,不會因為誰來了、誰走了,仍是笑臉常開,歡喜做他的掃地活兒。
「傻師父最聰明了。」
她淚水奪眶而出,流呀流,像夏日的雨瀑,再也止不住了。
第5章(1)
京城近郊,嚴冬一場大雪後,天寒地凍,四野白茫。
莫離青仰看道旁的一株大柏樹,听村人說,宋徽宗被擄到金國上都,路過此處,想到昔日貴為皇帝,今日淪為階下囚,便抱著大樹痛哭,眼淚灑在樹干上,斑駁可見。
道听途說,真假難辨。莫離青輕撫樹皮的斑斑白痕,不論這棵樹是否見過亡國皇帝,三百多年了,它站了這麼久,累嗎?
樹枝抖動,一團白雪掉落他頭上,好似笑他問了一個無聊問題。
他淡然一笑,拂去發肩的雪塊,走回村里姜老伯破舊的小瓦屋,他已經在這里住上五天了。
五日前,他在京城市集找瓷,一條街走完,再走回來,就看到姜老伯收拾攤位,將帶來的瓷器裝進木盒里,再用一塊大包袱巾兜起六、七個盒子,卻是怎樣也背不動,他遂幫他背了近兩個時辰的路途回來。
天降大雪,老人著了風寒,他也留了下來。
「莫兄弟,這些日子多謝你了。」回到屋里,老人已經起身。
「好說。我左右無事,正巧被雪困住,還得謝謝老伯的收留。」
「唉,你幫我背貨,找大夫,熬湯藥,這醫藥費……」
「老伯別想這個,當作是我在這兒吃住的花用。」
「你這年輕人忒是心腸良善。」老人深深看他,又是長嘆一聲。「莫兄弟你做的甚至比我那不肖子還多啊。」
「多慮傷身。老伯你病罷好,還是多休息,晚些我喊你吃飯。」
「我沒什麼好回報你,這屋里瓷器你有喜歡的,就拿去吧。」
莫離青略為躊躇。當初經過老人攤位時,便已知是一般貨色,所以也不甚留心,況且這是老人賴以為生的貨物,他不能遽然取之。
「你別光看盒子里的,牆那邊還有幾件,盡避瞧。」
莫離青不忍拂逆老人的好意,便走到牆邊,看木架上的幾件瓷器。
仍是一般粗瓷,不是足以讓雲霓驚艷、喜歡、然後拿來欣賞、研究人家功夫的好工藝……
雲霓現在好嗎?他拿起一只碗,一顆心就揪緊了。
原該要好好道別的,卻因她的親近讓他亂了方寸,硬起心腸說狠話,事後回想,仍是令他懊悔不已。
他答應買好瓷給她,于是,他忘了尋訪寺院,一頭栽進了人文蒼萃的京城,在店鋪和巷弄里尋找,三個月來,托送了一件菊瓣青花碗、一件灑藍釉缽回吳山鎮,不知她收到時,又會是怎樣驚奇歡喜的神色呢?
再送回一、兩件,算是有始有終,承兌了諾言,然後他會寫一封信告訴她,他不回去了。
可他也答應要回去啊……不,白顥然是個很好的對象。她畢竟是孩子心性,不懂父親為她安排婚事的苦心;他還是得按照原來的計劃,徹底斷了她無謂的綺想,絕不能壞了她的終身幸福。
然後,他終于可以放心去尋求悟道之路?
心亂如麻,始終難以平靜,忽地眼角邊閃出一道青光。
他詫異地往供桌看去,原來是外頭雪霽天晴,陽光照射雪地,閃出大片刺眼的光芒,從大門照進了屋子里,也照到了供桌上一只不知是布滿香灰還是灰塵的陳舊香爐。
那道青光正是由香爐一角折射出來的。他放下手里的碗,好奇地走過去察看,顯然那里讓人以指抹去厚厚的一層灰塵,露出里面的顏色;他也拿手指抹掉陳年的舊灰,這才發現它不是一般的香爐,而是一只瓷做的筆洗,這顏色……他突然震愣住了。
老人見他注視那只筆洗,便講起自家的故事︰「很久以前,我曾祖爺爺在田地里掘出幾箱瓷器,拿去給人看,說是宋代的,才賣兩件就發財了;到我爹那時賣得差不多了,開始拿西貝貨當古董,本來還留下幾件當老本,卻是讓不肖子偷去賣了。」
「老伯,我可以拿起來看嗎?」
「你拿吧,擺著幾十年沒上香,祖先早不保佑了。」
莫離青雙手捧住筆洗,小心翼翼端到門外,抓起雪塊擦拭,再以融于掌心的雪水不斷洗滌,洗到他雙手通紅僵硬,他仍緊緊抓牢筆洗,也不管仍然濕冷,再謹慎地以袖子抹淨。
一只青色筆洗完整呈現出來,陽光照映,薄薄的洗面透出淡亮的青色,他以手指輕叩,便听到了悅耳好听的清音。
這是景德鎮的影青嗎?記載于書上的柴窯「青如天,明如鏡,薄如紙,聲如磬」特征,早在宋代工藝進步時,就已經做得出來了,現在能做的比比皆是,尤以景德鎮的影青最為著名。但他見過影青,那是淡淡的青白色,青里藏白,白里映青,跟眼前這只筆洗的顏色還是有些出入。
他沒見過這種青色,青中透亮,亮中帶藍,青藍相映,清朗,淨亮,有如雨過天青……
他再度戰栗了,又喜,又驚,又疑。後周和北宋的都城皆在開封,靖康之難時,宮里寶物被金人搜括一空,運往北方,難道當年金兵真的路過此地,不小心遺下了幾箱宮中的寶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