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過天青 第32頁

「嗚!」一轉身,季孫陶看到那幾甕食物,又是槌胸頓足。

「我的堂哥哥,你快回來啊,我們季孫家活在陽虎腳下,好比螻蟻苟且偷生,抬不起頭來呀。」甚至他的南蠻家臣都爬到我頭上來了,想我季孫陶是誰,五代以前還姓姬,我可是周天子、魯桓公一脈相傳的正統王室子孫啊!」

季孫陶在嚷些什麼,她不懂,那些貴族和政事不關她的事,他們在城里怎麼殺伐、怎麼吵鬧,她這個小山頭依然日出日落,平靜安好。

季孫陶拉了牛車離開,山頭恢復安靜,她將食物陶甕搬進山洞,再坐到干草床上發呆。

山洞又空了,只留下幾尊陶俑,扯開微笑看她。

除了不說話的陶俑,只有一個人會對她笑,她想他。

想了又如何?她最後還是搖搖頭,提起兩只木桶,走下山去打水。

昨晚下過雨,小路泥濘,她刻意踩下最多泥水的窪坑,感受那濕潤軟泥的完全億覆;後來索性月兌下草鞋,光著腳丫子,一路趴趴踩著泥濘,闢著泥土清香,像只奔跑的小鹿,輕快地來到了河邊。

她扔開木桶,直接走下水,穩穩踩住河底軟泥,讓流動的清水沖洗她的一雙泥腳。

水草款款舞動,河岸蘆葦蒼蒼,原野一望無際,滿眼生綠。

「怎地站在水里,衣裳都濕了。」吳地口音響起,有如綿綿白雲。

他來了!她心髒奇異地怦怦跳動起來,轉頭看去,他站在那里,笑臉迎著陽光,她頓覺天空更藍,原野更綠了。

「風吹,干。」她望向遠方,那是風吹來的方向。

「是南風,夏天了。」吳青也望了那個方向,眸光似乎黯了下,隨即用力晃了晃頭,綻開笑臉道︰「啊!我也來玩水吧。」

他卷起褲管,踢掉布鞋,一腳猛地踩進水里,濺起好高的一朵水花。

「哇,好涼快!」他驚喜地笑道。

風吹舒爽,流水沁涼,她看著他的笑,心怦怦跳著,臉又熱了。

「我總想過來看你,偏偏府里忙。你這個月來可好?」

她好嗎?她不知如何回答,日子照樣過,只是會常常想起他。

「季孫陶今天來過了吧?」他抬起腳,踢了踢水花。

她點頭。

「我吩咐他,一定要給你應得的工錢。你可知道,上回你燒的狐狸盆,他擺在店里開價二十刀幣。二十刀幣啊,魯國沒幾個人買得起!」

她搖搖頭。她不懂二十刀幣有多少,對季孫陶也無好惡,此人固然鄙夷她,講話傲慢不客氣,但他會來買她的陶,給她活兒做,她就不必再走很遠的路到城里賣陶,還被頑童丟石子,傷痕累累地回來。

至于他給多少干肉和鹽米,她都接受,只要能活下去就好了。

「季孫,他好。」她試圖表達。

「他待你好,也是利用你賺錢。賤價收你的陶,再高價賣出。」吳青皺起眉頭。「他還跟客人說,狐狸盆是他陶坊工匠做的,他不誠實。」

「泥泥兒,人不要。」她很努力地說明。

別人當她骯髒不祥,連帶也怕她踫過的東西。過去她獨自賣陶時,會戴竹笠遮住臉蛋,有一回不小心讓風給吹掀了,客人一看到她的臉,嚇得摔下陶器,不住地抹手、吐口水,就怕染上她臉上的怪疤。

她還想找些字詞讓吳青了解她的意思,卻看到他一雙眼楮深深地凝視她,里頭閃動著星光,也晃漾著一個愣愣看他的她。

「我明白了。就讓季孫陶賣你的陶,我再幫你留心工錢。」

他懂了?他似乎總能理解她簡短的話,此時他臉上的笑容有一點點不一樣,好似腳下的水草柔柔地觸模她的腳踩,微癢,卻很舒服。

她低下頭,水草流晃,模過了她,又從這邊搖到了他那邊。他的腳好大,毛好多,小腿上還有一道長長扭曲的疤痕……

「腳?」她語氣里有了驚惶。

「喔,那是舊傷。以前跟楚國打仗,我跟一個前鋒大戰好幾回合,本以為他倒在地上死了,不留神又被他砍一刀。」他輕松道。

「痛!」他還沒說完,她已蹲了下去,模上他小腿的傷疤。

她懂得傷疤,她手腳身體上就有很多。傷口越深,越是疼痛,新長的肉疤也越難看;而他的傷疤扭得膚肉變形,當初一定將肉都翻出來了。

好痛!她的心好像也被砍了一刀,忙掬起水,將掌心里的一捧水抹上他的傷疤,欲借清涼的河水消除他撕裂的痛楚。

水珠晶瑩,掬起,滾落,再掬起,再滾落,指頭也一再輕撫他的傷疤,柔柔地按壓,仿佛這樣做就能將那疤痕按回肉里消失。

「泥泥兒……」他嘎聲呼喚她。

她抬起頭,從下而上看他,那雙有星光的眼里,有河水,也有她。

「我傷口已經愈合,不痛了。」他握住她的臂膀,將她扶起,柔聲道︰「別蹲在水里,這會兒衣裳全濕了。」

「濕,會干。傷,不好。」她看著他,急急地說明。

「我現在不打仗,不會再受傷了。」他也是凝望她,目光好柔、好柔,有如從南方吹來的暖風,告訴她,天氣暖和了,夜里不再寒冷了。

風輕吹,水流動,兩人站在河里相望,她的長發揚起,拂上了臉頰,他輕逸微笑,伸手為她撥開亂發,順到耳後,衣袖便滑落了下來。

「啊!」她瞧見他手臂上的血痕,再度驚心。

「哎呀,我倒忘了這道新傷,讓你瞧著了。」他刻意舉高手臂,上上下下抬了幾回,笑道︰「皮肉傷而已……」

「痛!」

幾道深淺不一的傷痕爬滿他的右臂,有的結了細細的血痂,有的猶有未收攏的裂口,正在滲出點點鮮紅的血珠。

她驚疑地瞪住傷口,又抬眼看他,想問怎麼傷成了這樣。

「他們說我吳國人不會駕車。」他還是笑得輕松,語聲愉快。「我說,怎不會呢,我還駕車打贏楚國,我這就駕給你們看。噯,我是會駕車,卻忘了已經好幾年沒站上戰車,北方的馬又壯又肥,我初上手,不懂習性,駕馭不來,翻了車,又讓他們笑了好久。」

他們是誰,她不知道。但她看過平原上跑過的馬車,四匹馬兒拉著站了神氣軍士的車輛,跑得好快好快,揚起好高好高的灰塵,轟轟隆隆地不知要去哪兒打仗。她站在小山頭遙遙觀看,差點就讓那氣勢給震得站不穩腳,而他從那麼快的馬車上掉下來,應該就像她從山坡摔落,一路滾到了谷底,擦了滿身血痕,痛得她幾乎爬不起來。

「這里的青銅車身打造得很堅固,幸虧沒被壓到,我沒事。」

受傷就是受傷,怎會沒事?她不再遲疑,低頭便吮上他的傷口。

她常常受傷,白日忙活兒還不覺得痛,到了夜晚,當她安安靜靜躺在干草床時,傷口便一陣陣地發疼;那疼,不只在傷口,也疼入了心底,往往疼得她掉下眼淚,不知如何是好。她唯一能做的,就是蜷縮起身子,以唇含住自己的傷口,吸走膿血,再細細舌忝舐,直到不再流血。

此肘,此地,她也同樣吮著他的傷口。她知道剛吸吮時,傷口會痛,所以她盡可能放輕動作,唇辦輕輕含著,舌頭柔柔舌忝著,將那腥味一口口舌忝走,再以唇熨壓,攏合剝裂的皮肉,只盼能稍稍減少他的疼痛。

他整條手臂都是傷,她一處處慢慢吮舌忝過去,唇舌始終輕柔。

靶覺有一只大掌在撫模她的頭發,也是慢慢的,輕柔的,溫溫熱熱的,她愣了下,抬起頭看他,再一次看到他眼里的水波、星光,還有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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