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過天青 第33頁

風依然輕吹,水依然流動,站在水里的兩人,心情已經不一樣了。

吳青常常來看她,帶來好吃的熟肉,幫她打水,看她捏陶,跟她說話,通常是過了正午來,黃昏就走。

這天,他卻是快近黃昏才來,她在陶盆里多放了一把米。

他站在山壁邊,跳望遠方,沉默不語,看了很久,這才轉過身。

「你每天打水,來回走很遠的路,沒想在水邊蓋間小屋嗎?」

她搖頭。她從來沒想過另外蓋屋,這里很好。

「這山頭的確好風景,附近沒人走動,很平靜,不像城里烏煙瘴氣。」他終于吐出了心事。

「今天跟‘三桓’辯論。我說他們過去不該為求自家的利益,挾魯君以自重;他們卻說我不是魯國人,別管他們的家務事。我說,我既為魯國臣,就是魯國人,想的、做的也是為魯國百姓;他們又說,他們才是正統的魯國人,這里沒有吳國人說話的余地。」

他累了。她取來為他新編的蘆葦墊,示意他坐下來休息。

「很遠很遠看不到的那一頭,是我吳國的家鄉。」他盤腿坐下,又望向日暮暗紅的南方,語氣黯然。「誰不想為自己的國家效力?可只要伍子胥一天在吳國,我就一天沒有立足之地。」

她也坐在自己的蘆葦墊上,盯住冒出滾水泡泡的陶盆。

「伍子胥是楚國人,楚公殺死他的父親和哥哥,他逃亡到吳國,鼓動我王伯對楚國用兵。我可以理解他報仇的心志。吳國贏了,他也挖出楚公的尸體鞭尸,可這樣還不夠嗎?他還要繼續出兵,欲借吳國的力量消滅楚國;他要報仇,我王伯要擴張領土,可他們有沒有想過,吳國立國不到百年,卻是連年征戰,疲于奔命,能不能喘口氣讓種出來的稻米給老百姓吃,讓男人留在家園陪伴妻兒,也讓孩子學點詩書?」

她怔忡听著,他說的不是遙不可及的神話,而是他的親身經歷。

「我王伯不听我的勸,叫我回家守我爹的墓,我不願當作是被放逐,便出來看這世面;到蔡國、鄭國、宋國,見過幾個國君和公子,盤桓幾個月,又走了。原來,到哪里都一一樣,在上位者只想要自己的好處。」

他輕嘆一聲,她絞著的指頭不覺用了力,指甲掐進了肉里。

「總算在魯國遇上陽虎。他是非常人,得用非常人的手段趕走自私專斷的季孫斯,這才能為魯國百姓做事。我們談得來,有相同的治國看法,我願意幫他,大概就永遠待在魯國,再也不會回去了。」

應是實現抱負了,但為何他的語氣還是憂傷呢?

「可我想家。出來三年了,怎會不想家?」他垂下頭,臉龐不見笑容,只有黑夜到來的沉沉暗影。「泥泥兒,你懂嗎?」

她懂。但沒她點頭,也沒搖頭,看到陶盆里的野菜湯滾沸了,她舉瓢為他盛上滿滿的一碗熱湯。

他捧起碗,慢慢啜飲;她又去盛了兩碗白飯,挖來兩顆山薯,兩個人守在爐邊,默默地吃完這頓飯。

「回去?」她指向隱沒在黑暗里的曲阜城。

「我今晚不想回去,反正那也不是我的家。」他依舊語氣低沉。

他在曲阜很辛苦吧。她望向他顯得疲憊的神色,她是可以吮他的傷口,但她又要如何吮走他看不見的滿腔心事?

她焦急四望,只見夜幕低垂,星光點點,太陽公公早回家困了。

天黑了,人累了,也該是好好睡覺的時候了。

她起身走進山洞,推出她的干草床到洞外空地,拿手掌拍了拍,發出窸窸窣窣的響聲,也拍出了清新芬芳的野草氣息。

「咦!」他驚訝地問道︰「你將床搬出來?」

「熱。」她收攏散落的干草,理了理床面。「外面。」

「你夏天都睡外頭嗎?」

她點頭,開口問道︰「吳國,北斗七星?」

「有。吳國也有北斗七星。」他抬頭仰望夜空。「不管你走到哪里,頭頂都是這片蒼天,同樣的日月星。」

「天。」她比了一個大圓圈,頓了下右手道︰「魯國。」再頓了下左手。「吳國。」

「哈哈!」他笑了,伸手揉揉她的頭頂。「沒錯!你說的對,既然都在這片天底下,魯國的北斗,也是吳國的北斗,男兒豪情,四海為家,這片天就是我的家啊。」

听到他恢復開朗的語氣,她也笑了,又拍拍干草床,微傾身子,示意他躺下,再抬起眼,指向夜空。

「躺下能看見什麼?」他不解,但仍伸展手臂,往後仰躺在干草床上,當身體嘩嘩擠壓干草的同時,他不可思議地長長吁出一口氣。

「好舒服!筋骨全松了。」他滿足地道。

她掩掉爐火,四野再無亮光,夜空原已星光閃爍,此時一顆顆星子更如引燃了火種,轟地綻出光芒,熱熱鬧鬧地在天上競相時動星輝。

「好亮!好美!」他語氣興奮,驚嘆不已,伸長手似要抓下一把星星。「原來躺著看和坐著看不一樣,像你說的,星星就在頭上。呵,天為被,地為床,我這條被子還瓖了珍珠寶石,任誰也沒有的!」

她拿來放泥巴的陶盆,坐在他腳邊,抬眼看星,想要捏星。

捏出星星,給他帶回城里去,無論晴天雨天,他都能瞧著星星,既在魯國,也在吳國,他就不會再去想那些不開心的事了吧。

可該怎麼捏呢?泥巴不會發光,即使燒成了陶,那光澤也不像星星;她想了又想,索性撐起下巴,痴望星空,也恍惚墜入了滿天星海里。

繁星點點,無聲移轉,天際更遠處,有一條起了輕霧的茫茫天河,她不知那兒是否有潺潺水聲,但她听到了身畔如河水嗚咽般的吟唱聲。

她側耳傾听,那是她不懂的方言,想必是他吳國的歌謠吧;然而,她卻听得懂那幽淒的曲調,就像暗夜的曠野里,受了傷被同伴拋棄的狼所發出的悲鳴,沉重,哀傷,無助,隨著夜風綿綿緲緲地鑽入她的耳際,揪住了她的心,令她輾轉反側,難以成眠。

星光黯淡了,黑暗席卷而來,他唱著唱著,聲音漸微弱,漸哽咽,曲不再是曲,而是轉為低低的抽泣;原是仰躺吟曲的他,側過身子蜷曲起手腳,將頭臉深深埋入,壓抑住那斷斷續續、不願號出的哭泣聲。

她憂傷地看他,他是受傷了,他的傷口在很深很深的身體里面,她舌忝舐不到,但她可以像抱住受傷或畏寒的自己,去擁抱也是輕輕顫動的他。

她躺到干草床上,伸手從他背後環住他,握住他緊捏成拳的手掌,臉頰偎上他的後頸,胸口亦緊緊貼住他的背。

夜風輕撫而過,如水清涼,洗滌他曾有過的傷口,水掬起,滾落,洗了一遍又一遍,帶走他的男兒淚。

兩人靜靜偎依,終于沉沉睡去,滿天星光燦爛。

她,無名無姓,不知多大年紀,也不知從何而來。

她只記得,很小很小的時候,她生長在陶窯邊,她有飯吃,有一個小角落可以睡覺,也似乎有爹娘,但就是沒人理她;陶窯的人看到她就繞過去,不然就轉過臉,當作沒看見。

她一天天長大,學人說話,也看燒陶師傅捏陶,跟著一起听如何辨識黏土、調和水分、刻劃圖紋、燒制陶器,她恍惚听著,似懂非懂,卻也捏出了好多碗盆和泥女圭女圭,以及她所看到的牛、羊、豬、雞各種牲口。

在一個黑漆漆的夜晚,她縮著身子睡覺,忽然被人用力扯了起來。

「走!這里你待不下去了!」一個女人拖著她走。

「娘!娘!」她記得喊過她娘,仍是驚惶地喊著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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