觀雲吟 第15頁

「不,我寧可不要大客棧,也要看你好好的沒煩惱。」

「你!」

那雙水眸蓄積著滿滿的眼淚,像是瑩亮的透明水晶,那麼堅毅、那麼勇敢地直視著他。

誰要他好好的沒煩惱了?爹要他學奸詐的經商本事,娘要他娶一堆妻妾生一窩孫,丫鬟要他的寵愛,家丁要他的賞錢,外頭的人要他揮霍銀子,天涼了,他們會叫他多穿件衣服,吃飯時候到了,他們會送上最好吃的食物,但又有誰只是單單純純地希望他好好的沒煩惱?

寧可不要開大客棧,也要他沒煩惱,小泥球是真心的嗎……

這個可惡的丫頭,他不該將她帶進房里的!她偷听了多少他的嘆息?又臆測了多少他的心事?

他們的距離很近,他可以聞到她身上淡淡的女兒香氣,無需困脂香粉的陪襯,清香自然,有如一股輕暖的和風,輕輕地在這個微涼的初夏夜里吹拂,為他平息了躁動難安的心。

星光幽淡,夜色朦朧,他突然發現自己投射在圍牆上的巨影,幾乎將個兒嬌小的她給吞噬了。

他在做什麼呀!他猛然放手,不敢相信自己竟然像個瘋子似地,做著男人欺負姑娘的惡劣行徑!

老天!他退後一步,低下頭,瞪視自己握緊的拳頭,隨即往前大跨數步,狠狠地、重重地、不留情地將那雙拿來恐嚇姑娘的拳頭敲在牆上。

「少爺!」柳依依驚慌地喊了出來,淚水應聲而落。

「別管我!」侯觀雲將拳頭緊抵在牆上,似乎想將堅硬的石牆挖出兩個洞,額頭也跟著靠上牆壁,閉起了酸澀不堪的眼楮。

什麼都不見、不听、不管,他是不是就會快活些?

「少爺,你的手流血了。」

是嗎?他的細皮女敕肉根本吃不了苦,才在粗糙的牆壁上用力摩擦幾下,竟那麼容易就流血了,將來還有什麼本事挑起侯家的重擔?

「依依,我是不是一個闊少爺?」他轉頭看她,額頭仍然抵在牆壁上,仿佛那是唯一能支撐他的東西了。

「是的。」柳依依攬緊手中的巾子,盯住他磨破皮的手背。

「呵呵,每個人都認為我是闊少爺啊,我有的是金山銀山。程家那幾個敗家子想錢想瘋了,我不如花錢買下油坊,送還給喜兒,再叫喜兒以大小姐的身分,好好教訓江四哥,叫他改邪歸正。這樣一來,程家人拿到了錢,喜兒拿回油坊,江四哥回到她身邊,我也擺足了闊氣……哈哈哈!皆大歡喜啊!」

「少爺,我幫你包扎。」柳依依一點也不歡喜,她不能再看少爺發瘋,拿自己的血肉去磨石牆了,很痛的啊。

「不必了!」他手一甩,整個人卻也順勢蹲了下去。

她一顆心差點跳出了咽喉,以為他不支暈倒了,忙矮子去扶,但他卻已蹲在地上,雙手抱住頭,將自己蜷縮得像一顆球。

「你不懂的……」他喃喃地道。

「少爺,我懂。喜兒姑娘更懂得你用心良苦。」她蹲在他身邊,百般不願看他這麼痛苦,而唯一能安撫他的,還是只能搬出喜兒姑娘。

「你以為我真的愛喜兒嗎?」無力的聲音幽幽傳來。

不是嗎?宜城大小皆知,侯公子追求程喜兒是出了名的痴狂,不僅常常上油坊買油,還端了他那把寶貝椅子,嘻皮笑臉的坐在人家油坊里,一坐就是半天,淨愛吹噓侯家財富,賣弄他太少爺的身分。

這是門外的玩樂少爺,而在她眼前的,是門里深沉幽靜的少爺。

「你又以為我嘆氣、心情不好是因為得不到她的感情嗎?」

難道是她誤會了嗎?少爺將所有的人都瞞住了嗎?

「我是喜歡喜兒,她是一個很好的姑娘,好到令我自慚形穢……」侯觀雲聲音沉悶,就像無邊的黑夜,令人窒息。「我曾經想娶她,那是出于內疚。可我不配娶她,她太好,像太陽一樣亮,又好比一面鏡子,反映出我們侯家污穢齷齪的黑暗面。」

柳依依仍然記得,少爺奉了老爺之命,以追求喜兒姑娘為手段,目的就是將百年歷史的程實油坊收為己有。

老爺巧取豪奪的經商行徑,她多少有所耳聞,這只是其中之一罷了。

那時她尚未開竅,總以為少爺就這麼听命行事,認真追求起喜兒姑娘了。可如今才體會到,原來,少爺那些過度招搖的追求手法,不過是障眼法罷了,為的就是讓喜兒姑娘討厭他;那樣既能跟老爺交代,又能保全喜兒姑娘的油坊。當她方才在街上听到江照影這麼說的時候,她還有一絲困惑,然而此時此刻,她已經完全明白了。

所以,他的嘆氣是為了老爺、為了侯家,不全是為了喜兒姑娘?

少爺啊,︰心事藏得這麼深,何苦來哉?老是扮戲,偏又假戲真做,喜歡上了喜兒姑娘,這番用心和感情注定沒有結果,他很辛苦的啊。

「我既不能娶她,又不想娶那幾個表妹,所以我必須拜托你跟我『睡覺』,能擋得了一天是一天。」他又幽幽地道。

將來她離開之後呢?誰來幫他繼續擋下去?一個名不正言不順的小丫鬟又能擋得了多久?他是否從此就得被迫娶回不喜歡的表妹?

天!她無能為力。如果可以的話,她願能幫他永遠擋下去,直到他尋覓到他真正喜愛的那位姑娘。

她憂傷地直視抱頭無語的男人,輕輕按上他的左手腕。

「少爺,傷口還在流血,我幫你止血。」

她平抑忐忑不安的心跳,慢慢地將他的手從頭上拉下來。

只是皮肉擦傷,但血流卻是不止。她折好帕子,將他的手背緊緊纏繞起來,再用力按住傷口。

他任由她擺布,而她也只是低著頭,盯住兩只緊密交握的手。

深夜靜寂,兩人各懷心事,相通的,是彼此手心的熱度。

餅了片刻,她放開了他的手,就著星光察看帕子,見那白帕不再滲出血漬,也就放下了心。

但這個仍然蜷縮蹲在地上的男人無法讓她放心,他好靜,靜得仿佛讓黑夜給凍凝在這條幽暗的小巷口,也彷佛以為擺出這樣的姿勢,就可以不必抬頭面對無邊無際的暗夜。

她不知要如何出言安慰,又怕說了讓他心煩,她能做的,就是再度握住他的手,另一手輕輕地、怯怯地撫上他的背。

像她照顧年幼妹妹的方式,她輕柔地拍撫他,一下,又一下,順著他的呼吸起伏,沉緩而柔和地安撫著他。

星子西墜,夜風已靜,慢慢地,他的呼吸不再急促,鼻息不再濃重,取而代之的是與她手勁同樣柔緩的規律呼吸。

「少爺,外面露水濕涼,我們回去了。」她輕聲道。

侯觀雲終于抬起頭,兩只眼楮紅紅的,視線落在彼此交握的手上。

她沒有放手,而是使出力氣扶他,兩人一起站起了身子。

他仍似宿醉未醒,一時並未站穩,是以她立即頂住了他頎長的身形。

「依依?」他有些清楚了,眨眨眼,又搖搖頭。

「少爺,我扶你。」

「不……」他本想拒絕,他身強體壯,又沒病痛,怎就讓一個小丫鬟扶回房了?就算不怕別人看到,他自己也過意不去。

然而,她的手心溫溫軟軟的,在這個涼冽的初夏夜里,不啻是一道溫暖的泉源,將暖流源源注入他的身體里,令他不想放手。

這麼小的手,卻有足夠的力氣承擔他這麼大個兒的男人,他突然很想放松身子,就這麼倚靠著她不放了。

但他不能。即便她是一個任他使喚的丫鬟,他也不可能將重擔移轉到她那小小的肩頭。

「依依,我沒事了,我自己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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