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百密自有一疏,想想你漏了什麼?
裘胭脂不怒不顰,用樹根在地上寫了一行字。
「你識字?」他差點跌掉下巴。
裁衣刺繡煮食那些無須花費力氣的家事,才該是女人應該懂得的事不是嗎?她識字又懂建築圖畫,就在上一瞬間還試圖指正他,而所有的人都以為她是精神異常的瘋女人。
太多超出尋常的訊息涌入他的腦子,華胥啞口無言地瞪著地上的圖發呆。
良久,良久。
「瘟生,你太無聊找地上的螞蟻談天啊!」石虎打老遠就瞧見華胥蹲在泥地喃喃自語的噱樣,忍不住踩著大外八字腳過來看個究竟。
「不要踩我的兵器庫!」他抬起沾滿灰塵的臉吼他。
石虎壓根兒沒見過這麼「暴力」凶他的好友,不禁往後一跳,罵人的話還滴溜兒在舌尖,又听見如雷暴吼。咦,向來吼人的不都是他,曾幾何時改朝換代移君換主了?
「把你的臭腳拿開,別弄壞織錦坊。」華胥對他的打擾表現出空前絕後的不友善。
石虎這一跳更遠了。好半晌他一直生著悶氣,拼命盯著華胥看他還要怎樣,不料華胥卻不再搭理他。
「媽的!害俺把眼珠瞪得差點凸出來,他倒好,連瞧一眼都不曾就顧著吃沙,真是的,晚膳俺就替你省下來喂咱家的看門狗,餓死你這熊養的……」
☆☆☆
抱著一肚子氣,石虎踱進暫時充當飯廳的大廳。黑鴉鴉的人群安靜無聲地進食,就像訓練有素的軍隊一般。
大廳的正中央坐著認真用膳的袁克也︰「怎麼?誰得罪你了,剛剛我還以為地牛翻身了呢!」
石虎驚人的腳勁在心情欠佳時更是駭人。
「哼!甭提了,那個兔崽子。」石虎捉起碗就一陣亂扒,以吃飯泄憤。
袁克也也不多問。石虎的脾氣來得急去得快,耿直的個性絕少記恨任何人,他並不擔心。
一口菜夾到唇邊,一個不起眼的影子緩緩出現在門口。因為太過寂靜,守衛斥喝她的聲音便刺耳得令人無法忽視。
「走開走開,這里不是女人可以來的地方,要是肚子餓到廚房去,要不然等著剩菜剩飯,總之,滾一邊去就是!」
「讓她進來。」袁克也單純直接地命令,毫不攙雜任何情緒。
侍衛雖然吃驚,還是依令放行。原來埋首用膳的男人全部揚起充滿新奇的眼眸。
「就坐這里,以後吃飯也如此。」她旁若無人地穿過面目不善的眾人,一臉突兀的笑靨,就像在一鍋索然無味的湯水里滴人甜滋滋的糖。
袁克也敏銳地發現,原來面無表情吃飯的部屬們,唇角似乎多了一抹輕松的笑容。
和她坐在一塊兒用膳,袁克也很難不注意煥然一新的她有頭健康烏亮的黑發,雖然還是插滿亂七八糟的野花雜草,卻不再那麼礙眼了。
他很自然地出手收拾那堆雜草,只留下一朵小雛菊插在她的耳際︰「這樣比較適合你。」
「咯!」一團米飯噎住石虎的氣管,害他差點岔氣,粗脖子漲得通紅。
所有的人竊竊私笑,到後來終于化為哄堂大笑。
袁克也並不欣賞他們的笑聲,在夸張的笑聲響起後,他才意識到自己做了多麼逾越的事。他冷下臉自顧地進食。
他的冷凝像瘟疫,馬上傳染給大家。笑聲嘎然而止,周遭又恢復寂靜。
裘胭脂晶瑩剔透的黑眸迅速地晃過一絲慧黠,然後舉筷夾向一盤蒸魚。
可想而知,高大的圓桌、粗獷的椅子,所有一切全是為勇猛粗糙的男人所設計,嬌小的她人矮手短,要想將著筷伸展到離她最遠的一盤菜,怎能不鬧笑話?
因為夠不著,她干脆站到椅子上,這樣無法無天的動作簡直是驚人之舉。
袁克也受夠萬劍般穿射過來的眼光,他輕喝︰「坐下!」
她的膽大妄為絕無僅見。
胭脂不過遲疑了下,袁克也已然將整尾魚最好吃的魚月復送到她碗中。
她斗大的笑容燦爛得像小太陽,不只袁克也看見,一屋子的人也全部分享到了她的愉悅。
就只一片魚肉真的那麼美味到能令人綻放出戰栗心扉的絕艷笑容嗎?不約而同,幾十雙著子通通瞄準自己桌上那條可憐的魚。
「克也,俺認識你大半輩子可沒見你給誰夾過菜,干嗎對這丫頭特別?」石虎很難不懷疑。據他所知,就算美如大仙下凡的水佩小姐,也沒享受過這樣出自袁克也的細心對待。
「或者,你是在抗議我沒有替你布萊?」他四兩撥千斤地輕語。
石虎驚出一頭大汗,方才的輕松自若全被汗水蒸發了︰「讓你幫我布菜?我寧可把腦袋剁下來算了。」
誰吃了熊心豹子膽,竟敢要他們的一家之主動手?不要什麼好處還沒沾著,就先叫人亂棍打死。在他們這群人的心目中,帶領上下五百活口逃出生天的袁克也是天祗,絕不可侵犯。
然而,意想不到的事情發生了。
一筷子的臘肉白菜被放進石虎半空的碗。是胭脂。
他眨眼,眨了又眨,突然抱住碗沖了出去,像火燒似的。
咦?胭脂抬眼,不解地望向袁克也尋求答案。
即使她說不出只字片語,奇異的,袁克也由她清純旺熾的眸子能了解一切︰「石虎從小來我家,你是除了我娘會夾菜給他之外的頭一個人。」
那個大老粗這時不知道跑到哪兒哭去了。
她沾了手邊的清水,在桌面寫道︰胭脂沒有看見克也哥哥的娘。
袁克也緊盯桌上清俊的字體,喉結滾動著︰「誰教你識字的?」
她究竟瘋是不瘋?原先無關緊要的問題倏地變成一根刺戳在他腦子里,使他浮躁起來。
她可愛甜蜜地泛起微笑,又寫著——是義父。
「為什麼大家都認定你瘋了?」他一點都不以為吃飯時間不適合談這種敏感尖銳的問題。
她的笑容更形擴大。
——他們說是就是嘍。
這算哪門子的答案?袁克也問了今晚最後的問題。
「告訴我你的真實姓名。」那是絕無轉圜的獨斷句,不是脅迫威嚇,是堅持。
她抿唇遲疑又遲疑。
——裘胭脂。她輕輕寫了出來。
會告訴別人她的名字是否表示她開始信任這不苟言笑、古板又無趣的男人?但起碼,他給了她長久以來無法擁有的干燥舒適的床,還有熟熱的吃食,用區區三個字來交換這些應該不為過吧。
裘胭脂。他咀嚼,然後華胥急如星火的清瘦身影席卷過來,躍過門檻時還差點摔跤。
袁克也熟悉華胥經年掛在嘴畔的淺笑,卻沒看過咧到耳邊的大笑,而現在氣喘吁吁的好友就揚著痴呆的笑直往裘胭脂跑來。
他像箭矢沖來,幾乎煞不住往前傾倒的力道,不顧眾目睽睽,一把捉牢裘胭脂的小手︰「我想通了,這座四行山前有溪流朝北口匯入百川,後有四百三十二個大小峰巒,是我一時疏忽算錯定山峰才把財門開到坎位,實在錯得離譜。」
有關一切勘輿術語知識,整座山莊沒人能搭上話,就連袁克也也只懂一些皮毛,這會兒,對一個丫頭片子嗦,豈不是問道于盲?然而,看她一副了然的神情又不像水蠟銀槍裝模作樣,這其中可有他們不知的緣由?大家索性把飯碗丟開,好奇地想瞧瞧一個黃牙小口的娃兒如何對答。
裘胭脂翩然頷首,食指又沾水。
——孺子可教。
哇!好大的口氣。眾人看清桌面的字跡後舌頭全打了結,然而華前信服的神情讓他們不由得不信,在眾說紛紜里,一頓晚膳花去比平常更多的時間才結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