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口蔡小雀
我坐在澎湖咕咾石老家未出嫁時的小房間里,四四方方,雪白色的牆壁,一台小小的電視機,一盞小小的布罩燈,一張綴著小小玫瑰花的床,天花板懸垂著一弧紅色小碎花的波浪緞子海,還有一個小小的窗口……
從窗口望出去,依然是舊時景色,綿延的咕咾牆,長滿了綠色植物與黃色小花的田,還有一角藍藍的,浮著幾朵白雲的天。
數十年來,風景從未改變過。
可是時間無聲無息地流逝而過,二十幾年前,幾名小丫頭片子留著清湯掛面頭發,吱吱喳喳地坐在女乃女乃釘的木桌椅前,替自己筆下的洋女圭女圭畫出許許多多自認為最美麗時髦的衣裳。
那時候,陽光正暖,風很涼,沒有冷氣也不需要電風扇,室內室外清靜舒爽,澎湖的午後足以催眠了老人家與幾只小黃貓,懶洋洋地躺在竹椅上酣然入夢。
偶爾有兩三下叭卜的聲響,偶爾有幾句「麥芽糖──」的嘹亮喊聲,否則整個小村子,整個夏日,整個午後,都兀自舒舒服服地睡著了。
從窗口跳望,二十年時光流轉離去,比起電視機里一個鏡頭跳到另外一個鏡頭,就已匆匆過了三年這句台詞,倒也不遑多讓。
小時候的玩伴已經長大了,各自在自己人生里上演著喜怒哀樂的戲碼,也許已經很少很少聯絡,也或許在路上擦肩而過也不相識,但是總還會在某一天的某一個時候,忽然想起和玩伴在同樣的早晨、午後與黃昏,曾經玩過的游戲,會覺得胸口熱熱的、甜甜的,眼楮卻酸酸的。
啊,一晃眼,大家都長大了呢!
那個老是愛拉我辮子的小男孩,如今在何方?是不是還會對心儀的女孩做出同樣傻氣幼稚的行為?
那個總是喜歡欺負我的小女孩,听說已經嫁到遠方,當她發現人生原來不是愛怎麼樣就怎麼樣後,會不會感到莫名地失落?
那群總是青春洋溢神采飛揚的大哥哥、大姊姊們,如今早已男婚女嫁,家庭重任背在身上,他們是否也曾想起過在夏日的那個午後,大家曾共享過的那一鍋冰冰涼涼的綠豆湯?
坐在小小的窗口前,支著下巴,看著那片田里隨風輕輕搖來蕩去的狗尾草,今天也是個有一點點風,有一點點太陽的午後,不知不覺想起了很久以前,和不太久以前的往事,就像在翻動著記憶里的相簿,總是會忍不住傻傻地笑了。
沒有目的,沒有原因,就這樣突然懷念了起來。
你呢?
你的窗口,記憶了什麼樣的風景呢?
也許是一片碧藍藍大海,也許是川流不息的車水馬龍,也許是對面人家排出熱氣的廚房,也許是一輪靜靜的、彎彎的皎潔月亮……
也或許是你已經很久很久沒有想起過,卻怎麼也忘不了的美好時光。
第一章
十年前
「範家列祖列宗在上,今天是小芳跳級參加聯考的天大日子,請範氏祖先保佑小芳考上普通高中的會計科,隨便讀一讀,三年後高中畢業嫁作人婦,並接下範家家傳的眼鏡行,從此日出而作,日入而息,最後三年抱兩孫,讓我早早做阿公,含頤弄孫安享天年。」
早上六點鐘,紅木神龕內燃起香煙芳馨繚繞,此乃一斤三千元的上好老山檀香,等閑不輕易使用。
斑高瘦瘦的範大方雙手握香,衷心祈禱。
考生範八芳背著書包,里頭裝著五支2B鉛筆、三塊P牌雪白橡皮擦、兩本厚厚的考前猜題,以及一只從三峽祖師廟求來的平安符,還有一罐清涼白開水,以及一顆菠蘿面包。
「爸。」戴著厚厚眼鏡的範八芳有張清秀小臉,因為正在發育中,外加K書太久而顯得有一點駝背的清瘦身材,默默出現在他背後。
範大方嚇了一大跳,回過頭來,有點心虛地看著女兒,「呃……小芳,這麼早?」
「爸,我都听見了。」她面無表情道。
「听見……听見什麼?哈哈,你是說我請我們範家祖先保佑你考試順利的事嗎?」範大方打哈哈。「不用客氣啦,我是你阿爸嘛。」
「我要當考古學家。」她很冷靜地開口,「所以我會考上北一女,然後台大,接著出國深造。我會當考古學家。」
範大方啞口無言。
這個女兒真是一點都不像十幾歲青春妙齡少女,講起話來老聲老氣、一板一眼的,真是不可愛呀。
「小芳,听阿爸說,當考古學家不好,以後人家問你──哎呀!請問你干哪行啊?」範大方自問自答,「我是考古學家。那請問考古學家是做什麼的啊?我是挖死人骨頭的……你听听,這很好听嗎?」
範八芳抬了抬厚重的眼鏡,鏡片後的烏黑明亮眼眸充滿堅定與智慧光芒。「我一定會成為一個考古學家。」
「別再說啦──」範大方哀號。
範氏自日據時代經營至今,上港有名聲,下港有出名的泉州範氏眼鏡行,死也不能斷在他這一代呀。
範大方因為激動太甚,完全把讀美發的大女兒忘得一干二淨。
「爸,再見,我去考試了。」範八芳一本正經地彎腰行禮,然後踩著踏實的步伐走了出去。
「現在才六點……喂?喂?」
「我提早出門,免得塞車。」
塞?塞什麼車?從忠孝東路五段中到忠孝東路五段尾的考場,走路根本不用七分鐘,塞什麼東東啊?
範大方目瞪口呆,半晌後連忙再轉過身來拜神。
「求上地公,還有範氏列祖列宗一定要保佑讓小芳隨便考一考就好……」
五品中學
學生們魚貫進入校園大門,人人身上都背負著滿滿的壓力。
考上好學校,從此平步青雲光宗耀祖大家都說贊,考到爛學校,此後社會白眼人情冷暖就得自己看著辦!
成功未來的敲門磚,吃粥吃飯就看這一遭了,這讓所有年輕學子們怎能不壓力十足?
甭說是學生了,就連來陪考的父母也是緊張得滿頭大汗,好似恨不得能搶著替自己的兒女下場考試。
「一定要看清楚題目,知道嗎?還有,千萬記得發下考卷要先寫上姓名地址電話號碼──」這一頭的媽媽因為緊張過度,胡言亂語起來,完全忘了不能在考卷上寫名字。
「你要為爸爸爭光,無論如何都要考贏隔壁老王那家的狗蛋,知道嗎?」那一頭的爸爸顯然平常備受鄰居欺壓,所以巴望兒子代父出征,爭一口閑氣。
在緊張的氣氛中,忽地,一輛氣派的黑色賓士車緩緩駛近校門口。
眾人處在讓人幾乎喘息困難的低氣壓中,仍舊忍不住被這輛豪華轎車吸引住了目光。
賓士車停了下來,一名身穿黑色西裝的司機開門下車,繞到另一邊後座的車門前,恭敬地打開車門。
一條修長的腿首先跨了出來,腳上的皮鞋是範倫鐵諾,青色學生褲是英國師傅手工打造,然後是雪白的蠶絲襯衫……最後,一位身材高佻、玉樹臨風的英俊男孩出現在眾人面前。
「嘩……」所有在門口逗留的陪考父母與學子們全看傻眼了。
今年十六歲卻已擁有男模般修長身材,與明星般燦爛耀眼的俊美容貌,尚諾早就習慣人們驚艷的眼神。
他慢條斯理地接過司機獻上的書包,優雅地走向大門,滿臉慈祥的保母拎著一只藤制野餐籃,緩緩跟在他身後。
好大的陣仗,好驚人的氣勢啊!
緊張緊張緊張,刺激刺激刺激,在靜到完全感覺不到一絲風的炎熱夏日里,第一堂考試的下課鐘聲終于響起。
交卷出來的學生有的面無人色,有的躊躇滿志,有的面帶心虛,有的一臉茫然,只有英俊的尚諾是笑容滿面地走出來,保母和一群又害羞又愛慕的女學生立刻圍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