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廷兆跟一般學子無異,並未得天獨厚,皆是苦讀出身,也曾多次科舉不第,就在第五次赴試亦落榜後,因為無顏回鄉,一路流落到蘇州,落魄于異鄉,還記得那年冬天太湖上結了層層停冰,冷風刺骨,身上又無御寒的厚衣,兩天未曾進食的我終于倒在湖邊小徑上,當時我真的以為自己會那麼死去……」孟廷兆苦笑,娓娓敘說,如今重生,恍如隔世。
一抹仙姿身影乍然浮在腦際、眼前又掠過那天人一般、不屬于塵世的容顏,那是任誰一見過,就再也忘不了的絕色。
瑞福和肅親王對看一眼,兩人皆不知孟大人未高中前,竟然有這麼心酸的往事。
「這傷大概就是在那時犯下的。」孟廷兆作個總結。
「那,要不要我稟明皇上,讓太醫給您瞧瞧?」瑞福問。
孟廷兆搖搖頭。「謝謝您了,瑞福公公……這傷,是刻意留下的記憶,以警惕自己,今日所有,當加倍珍惜。」
「可這傷不醫好,豈不多受罪?」肅親王不以為然。
「不打緊,還受得住。」孟廷兆笑笑帶過。
當然,孟廷兆沒說出真正的理由。
真正的理由是,這傷常常能提醒他,當日……他並非在夢中見到天人。
「小六子說廷兆是舊疾復發。舊疾復發?瑞福,這事兒你知情?」
黃袍上編著五爪正面金龍,身形壯碩、六尺昂藏的男子邊問著,跨著大步邁出御書房。
他兩掌背握于身後,行走間如龍行潛移、英姿楓楓,加以寬額高鼻、濃眉鳳目、眼藏冷星,年輕光朗的俊臉儼然一股不可逆犯、天然生成的威嚴,令人目光不敢與之正視。
「欸,之前听小六子提過,也找機會問過孟大人,可那時孟大人自個兒也說不打緊的,怎麼知道——」
「這事兒為何沒听妳提過?」
一句話眨中真穴。
「呃,屬下該死!」瑞福慌忙低下頭,高高拱起兩手,一時間臉上驚恐萬分。
「算了!」男子揮手。「要是誤了事兒,該千萬個死也沒得恕罪。」
「是、是,皇上說得是,謝皇上仁德。」一眨眼瑞福淌了一身冷汗。
他了解自個兒主子,沒事兒還罷,要當真誤了事兒、孟大人有個閃失,他就當真該死了。
是啊,眼前這男子就是當今皇上,綜觀歷代不世出、德智仁兼具的天下聖主。
乘轎出了宮,進了翰林府第,不讓瑞福通報、勞師動眾,還要累得病人起身相迎,皇帝自己進了孟廷兆房里。
孟廷兆不知道皇上駕到,他坐起身歪靠在床頭,病中神態異常委靡,兩眼卻直盯住手中物,目光灼灼有神,居然不像個病人。
「廷兆!」
有力的呼喚,讓孟廷兆全身一震,他茫然抬頭,一見是皇上,幾乎不敢相信,不斷睜大眼還以為是自個兒眼花了。
「病得這樣還不躺下!瞧什麼這麼入神?」
皇帝走近孟廷兆身邊,他才慌忙收起手中捏著的東西,掙扎著下床叩安。
「別下床!來這兒要是叨擾了你養病,豈不是罪過?」皇帝扶住他,目光有意無意掠過孟廷兆急欲藏起的東西。
「皇上……」
「什麼都別說了,來時瑞福已經同我說了大概,這傷是在太湖時凍的?」
孟廷兆無言地點頭。
皇帝拍拍他的肩。「太醫來瞧過沒有?」
「來過了……」
「那好,怎麼不躺下歇息?」
「我,臣是想……臣這病越來越重,怕要不好了。」孟廷兆緊磨著眉頭,神情抑郁。
「胡說!我已經吩咐下去讓太醫盡全力給你醫治。你在朝為官未滿三載,還未報效朝廷,不許說這喪氣話!」
孟廷兆心里雖然萬分感激這位青年皇帝待他的恩德,但他自己知道在落魄之時已種下一身病因,如今勉強調養不過是苟延殘喘。
「皇上……您已知道臣當日在太湖曾經九死一生,那時若不是因為有個恩人救命,今生今世臣恐怕無緣親近皇上、效忠于朝廷。」
「這我倒未听瑞福提起。」
「這件事……皇上恕罪,恕臣欺瞞,原以為這事說起怕也無人能信,因此它一直是臣心中的秘密。今日在病床上,皇上萬般體恤臣,罪臣才敢斗膽述出。」
皇帝挑起眉,沉吟著問︰「什麼事不能對人說,怕人不信?」
「這……」孟廷兆沉吟著,似乎在想著要從何說起。「皇上請先看看這個。」
他把原先掐在手里、見到皇帝才匆匆收起的東西從枕後抽出,顫抖著兩手呈上給皇帝。
皇帝不以為意她接過。原來是一卷圖軸。圖軸卷沿已經縐裂,起了毛邊,像是時常被人攤開觀賞,故此導致如此破舊。
「皇上,請您攤開看看,這幅圖……」
就在孟廷兆伸出打抖不停的手指著圖軸時,皇帝已經攤開圖畫——
畫中描繪的是一名美人,所不同于一般美人畫的是,這畫中人是一名人間絕色。
任憑他是皇帝,任憑擁有後宮三千粉黛,個個皆是千挑萬選、千萬中選一的佳麗……他也不曾擁有過、甚至見過這樣美的女人!
這不可能是憑空臆想出來的圖像!
因為這樣的絕色絕不屬于世間,塵世畫匠絕不能憑空描繪,就好象凡人不能臆測天人的仙姿!
「皇上……」孟廷兆開口,他看了這幅圖不下千萬次,已較能把持住那股身不由己的震撼。「您信這是個真人嗎?她……這畫中人,就是當日在太湖畔救了臣命的恩人。」
「廷兆,妳病入膏肓了,世上豈有這樣美的美人。」他瞇起眼,嘎聲嗤笑,炯炯的目光卻盯牢那幅圖,久久不能移離。
「為臣不敢妄言欺君!是真的,那年在太湖,為臣親眼所見!」孟廷兆忽然激動起來,精神提振、兩眼灼灼放光,如回光反照。
「當時臣親耳听到一旁的小丫頭,說這畫中人姓王,是江南王家人……臣得功名後曾多次南下訪尋,卻無所得,直到見到這幅畫——」
「這幅畫是範中蠡繪的美人圖,範中蠡是蘇州人氏,據他所說,畫中人是他一日在揚州某佛堂打佛七時所見,當時他一見失了魂,直到畫中人離去,才追出去,卻已不可得,後來數次打听卻不了了之,都說這麼美的女從前不曾見過……」
「當真如此,他怎舍得把這幅畫賣你?」皇帝問。
「臣……臣是用了些手段,這畫才能得手。」
孟廷兆臉上微有愧色,可想而知他以何種手段得到這幅畫,相信必定不夠光明正大。
「廷兆,你確定畫中人就是當日救妳的恩人?」
「皇上,廷兆敢說,任誰只要見過她一眼……必定終身不能忘卻!」
皇帝慢慢挑起眉頭。孟廷兆萬分篤定的口氣、眼底迸射出不屬于病人的激越眼神,那幾近瘋狂的神情……撩起了他的興趣。
他不動聲色,只淡淡地問︰「廷兆,你讓我看這幅書有何用意?」
「皇上,罪臣……罪臣有個不情之請!」孟廷兆忽然又掙扎著想下床。
皇帝拉住他,有力的手按著孟廷兆虛弱的身子。「有話在床上說。」低沉有力的聲量,安撫了孟廷兆。
「皇上!」孟廷兆竟然哭了出來,嗚嗚咽咽的,半天說不上話。
「男兒有淚不輕彈,有話你說吧!」皇帝竟以衣袖替他拭淚。
孟廷兆感動之余,竟然失態地反握住皇帝的手。「皇上,臣求您,求你在臣病死前派人往江南一趟,替臣尋到書里的恩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