聞言,馮雲衣額上青筋微跳,卻仍是極有耐心地等著他。
終于,阿福像完成一件非常神聖重要的任務,小心地吐了一口氣。
「少爺,這叫做灑淨。」他開始解說︰「我听人家說啊,很久沒人住的房子難免會有些不干淨的東西,少爺你八字輕、膽子小,我怕你撞邪了,特地請西街的王道士給我畫了一道符咒,加了陰陽水之後,再用柳條沾水灑淨,就能保家宅平安、陰邪不侵。」
「你胡說些什麼!」馮雲衣有些惱怒地瞪他一眼。他向來很少動怒,喜怒不形于色,唯獨有一個死穴,千萬踩不得。「光天化日之下,哪里有什麼鬼魅!」
他最討厭鬼魂靈異之說,總認為是無稽之談,徒然擾亂人心,更討厭人家說他膽子小。
「現在沒有,等會兒入了夜,陰氣變重,可就難說了!」阿福不知死活地回話。「少爺,你別老不信邪,從小到大,你不知撞了幾次邪,哪次不是嚇得面色發青、魄不附體,依我看——」
「你給我閉嘴!」馮雲衣咬牙喝住他,額上青筋跳動得厲害。
阿福以為他是害怕,忙道︰「少爺,你別怕,經過我這麼一灑淨,什麼妖魔鬼怪都消失無蹤了!」
「你還說!」俊臉一陣忽紅忽白,簡直快被氣炸了。這房里還有其它家僕,他是打算說得人盡皆知嗎?!
「好好好!不說不說,別怕別怕!」阿福連忙安撫他。只要一談及這種事,他家少爺就完全變了個樣子。「我現在去別的房間灑淨灑淨。」說完,轉過身就要走出房外。
一腳才剛跨過門檻,他像是想起什麼事似,回頭問道︰「少爺,今晚需不需要我在你房里打地鋪陪你?」依照慣例,每回他們到一個陌生的地方過夜,第一晚他總要在主子房里打地鋪,給主子壯膽。
空氣沉寂了好一會兒,隨後青筋炸開,難得的怒吼月兌出馮雲衣好看的薄唇︰
「不必了!你馬上給我滾出去!」
是夜,房內燭火搖曳,馮雲衣據案伏首在一匹布帛上彩繪著花鳥圖案︰阿福則在一旁幫忙補充顏料,一邊打著瞌睡。
再一次掩嘴打了一聲呵欠,阿福強撐起眼皮盯著主子作畫。
唉!少爺也真是辛苦哪,身為「雲霞織染坊」唯一的畫繪師,他的工作量甚大。當今印染織繡技術雖然非常發達,但一般有地位的文人貴族,甚或富賈鉅商,仍然喜歡手工繪制裁作的衣裳。一來是因為數量不多且風格特殊,能讓人彰顯自己的特別;二來是因為少爺的畫藝出眾,冠絕古今,甚至有朝廷高宮特別訂制帛畫,不為穿著,只為了懸掛牆上供人欣賞。
在布帛絲織品上畫繪可不比紙上作畫,功夫得更細,過程也更麻煩,往往繪上一塊帛畫,快則一天,慢則要花上三、四天的時間呢。
揉了揉眼楮,阿福忍不住道︰「少爺,時間不早了,該休息了,剩下的明天再做吧。」他實在快睜不開眼了,連一向能讓他皺眉醒神的礦物顏料的刺鼻味道,也對他起不了半點作用。
馮雲衣頭也沒抬地繼續揮筆。「你先去睡吧,我告一個段落再歇息。」
「可是……」主子不睡,他怎麼好意思休息。
「別再杵在這兒,我一個人行了。」馮雲衣俯著頭又說了句︰「等會兒你打瞌睡迷糊了,打翻顏料就糟糕。」
「那……好吧,我先去睡了喔。」阿福又打了一個大大的呵欠,眼楮幾乎快完全合上了。
他離開後,馮雲衣繼續手邊的工作,直到過了三更天,才擱下筆,準備休息。
唉抬頭,窗外深沉的夜色像潑墨似地映滿他眼簾,俊顏倏地僵硬並微微扭曲,眼底也浮上一抹痛苦的暗影。
懊死的阿福,竟然忘了幫他把窗子關上!低聲咒罵了句,他緊蹙著眉疾步走向窗邊,粗魯地關上窗後,轉過身背靠著窗閉上眼深深地喘息著。
他痛恨夜晚的來臨,尤其是無星無月的夜晚。當所有人在寂靜漆黑的夜里酣然而眠時,他的苦痛、他的惡夢才正要開始。
如果可以不睡覺的話,他很願意一夜張著眼直到天明,只求能夠擺月兌過往惡夢……
靜定了好片刻後真,心緒逐漸平穩下來,他才緩緩張開眼,深吸了一口氣走回書案旁。抬起手揉了揉酸疼的頸背,他拿起案上的燭台,轉往屏風後。
解下外衣,正要上床時,眼角余光忽地被角落的一樣物事給吸引住。他靠近一看,是一座繡架,架上還繃著絲緞,繡著一幅「仕女月夜憑欄圖」。
好奇地掌起燭台仔細觀視。畫中仕女螓首微偏,姿態裊娜多情,半垂的星眸卻是含愁帶怨地,夜風拂動她的紗裙,感覺竟是栩栩如生。這幅繡畫繡工典雅精致,雖然尚未完成,卻無損于它的精美細致,足見繡畫之人技藝卓然。
這會是佟老爺家女眷留下來的嗎?真奇怪,為什麼不帶走呢?馮雲衣疑惑地皺眉。而且,這繡畫該是放了許久,卻一點灰塵也沒有,色彩鮮妍得好似昨日才繡上去,真令人不解。
澳天得空,再送回給佟老爺吧。他重新回到床邊,月兌下鞋子,平躺在床上。然而,盡避累了一整天,眼眸酸澀難當,他依然如往常般,無法一沾枕即入睡,雙眼更是頑固地張著不願合上,腦中思緒也紛亂運轉著。
翻來覆去了一會兒,他側身臥著,眼楮盯著投映在牆面上搖晃不定的燭影。忽然間,梁壁上方一抹模糊的影子攫住了他的心神,初始還不覺得怎樣,可那影子漸漸地愈發清晰,儼然是個女子的身影。
他駭了一跳,卻動也不敢動一下,仍是緊盯著牆面瞧。那女子身影好似畫的一樣,他想,會不會是自己過度疲勞產生的幻覺。于是閉了閉眼,再睜開,牆上女人的影子不動,也不消失,他的背脊開始竄過一陣冷涼。
「幻覺幻覺……這一定只是幻覺……」他臉色發白地喃喃自語著。他還沒入睡,怎麼就作起惡夢來了?雖最痛恨鬼魂靈異之說,可他卻也最怕鬼!這點讓他非常氣餒,卻又無可奈何。
不,他偏偏不信邪!懊惱甚深的他,強撐起一股硬氣,睜著眼死命盯著牆上女人的身影,彷佛這麼用力地瞪著她,就能教她乖乖消失。
誰知道,那影子竟清晰如真人似,而且還輕飄飄地好象要從牆上走下來。
別、別呀!馮雲衣一驚,忙坐起身擁著被,強抑住全身的抖顫,忍不住在心里恨恨罵道︰都是該死阿福的那張烏鴉嘴,他遲早縫了它!
暗地里罵著,沒想到牆上的女子居然真的走下來了。他驚得雙眸圓瞠,卻仍死命維持住自己的尊嚴——沒讓自己放聲大叫。盯著那逐漸向他走來的人……不,是鬼!
而且,還是個吊死鬼。馮雲衣差點沒嚇昏過去。眼前真真切切地站了個女鬼,美麗的容顏似乎有些愁眉苦臉,舌頭伸得長長的,脖子上還套著個繩索。他嚇呆了,眼楮卻仍是一眨也不眨地看著。
這時候,該說什麼好呢?像戲文里面演的,問她有什麼奇冤大恨,他會竭力替她伸冤報仇?!
嘖!他立即排除這個想法。他一向最討厭管閑事。自古以來,好管閑事的人總沒好下場,他可沒忘了自己雙親是怎麼死的。
莫桑織奇又好笑地看著床上男子明明怕得要死,卻仍硬梆梆地繃著臉的模樣。瞧,他的額頭都冒出一顆顆冷汗來了呢。